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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文義/天使伊斯蘭
圖◎阿普航空
◎林文義 圖◎阿普航空
小公園的晴陽午後,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茫然地仰首或低垂,生命的餘光相對黯淡的意識迷惑,什麼是遙遠更遙遠的倦眼回眸,彷彿陷落在百年孤寂的青春之夢,支離破碎得難以記取,霧中風景,明年的花開花落是否再重逢?
多少年前了?還是拾花美少年少女的時代,唱歌、起舞,翩然如彩蝶,那是二戰前後最美麗和哀愁互熾的時光,彷彿心都老了……
紅的櫻花,綠的樟樹。是什麼人在雪色的髮間為老婦人插上一朵芳香的玉蘭花?分不清是白晝,是黑夜,或者幾疑依然漂流在不願記取的幽幽碎夢裡,重疊、錯亂的記憶,是真是假?雙手無力自行划動輪椅,也許意識忽而清晰片晌,自怨自艾地咒罵己身今時之無用。
是誰為妳插上一朵芳香的玉蘭花?一雙俐落、膚色黃褐的巧手,來自千里之外,想是鄉愁和孤寂互換,為了家人溫飽遠走他鄉,赤道群島的異國女子,天使般降臨的伊斯蘭。
夜眠前刻,伊斯蘭女子會因潛藏的思鄉之情,忍不住暗自啜泣,就怕二十四小時殷勤照料的老人會生疑詰問──妳想家嗎?那就回去。
相信伊斯蘭女子很想回家,為了謀生,思念遠方家人的情緒再激昂再悲傷,還是坐困在輪椅推動的往復之間,連睡眠都不敢夢中見。
安靜不多言的伊斯蘭女子啊,從爪哇渡海而來,五小時飛行航程,微鬱或是些微的希望呢?離鄉遺事,帶著記憶終究自我慰藉一份鄉愁──一雙兒女逐漸長大成人,丈夫在梯田種植或是在海上捕魚作業,海角天涯,恩愛夫妻多久不曾歡愛擁抱?又期待又怕受傷,但祈夢中見,流下純淨的眼淚,千里之遙盡是思念。
我,深諳妳的心情,感謝妳照料我的九旬母親。推著輪椅的手,晴暖午後小公園迎迓金黃色陽光,移情彷彿依稀是少女時代的赤道島鄉,真主應許的天使伊斯蘭,折翼之降臨。
妳,逐漸熟悉輪椅上怔滯、半失智的老人漫無邊際的自言自語,餘生的哀傷怎麼說──
梭羅河畔之歌再聆聽
二十年後依稀彷彿
而後我再去峇里島
雞蛋花和海神廟
賣花的小女孩急切請求
女士、先生,買一朵花吧
沒賣完媽媽會懲罰
離鄉來台灣的印尼女子
伊斯蘭派來天使
推著老太太之手
柔聲撫慰:不怕不怕
阿嬤,我在您身旁啊
青春如我是您的回憶
猶若走動的輕快輪椅
你來看啊,我所愛的人在電視裡向我微笑招呼;哦,他沒有忘記我──母親呼喊著。
媽媽,那個人是我認識的立法委員(怎會是您所愛的人呢?)括弧中的下句話我沒說。
立法委員是做什麼的?他一直做生意啊!
……六旬過半的兒子不敢辯駁九旬母親。
那年,他信誓旦旦,要帶我去美國結婚。
……認識的立法委員只大我五歲怎可能?
我心所思,不可回答,只是微微感傷。
母親意識時明時暗,時間似乎停頓在她最美麗的青春少女時,她一生缺乏安全感,防衛心沉重近乎偏執,我明白她被父親辜負了愛。
半失智也是一種幸福吧?我想著。
他要帶我去美國結婚……我說捨不得兒子,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怎麼現在做了立法委員?太平町銀樓生意那麼好,他多麼多麼愛我。
早前年幾年不知母親已逐漸失智的異狀,比如說夜眠之中,房門口有一下沒一下的朗脆敲叩聲,我幽幽醒來還帶著沉沉睡意,緩緩拉開房門,驚見母親爬在冰冷的岩片地板上,我慌忙地將她扶起,不忍地問──怎麼會這樣?
淹大水了!風颱天淹大水把我漂流過來。
媽媽,是您在眠夢,哪有大水淹您呢?
你不相信?剛才大水漫過來差點溺死人。
大白天,母親在屋裡用力撒著鹽米,白嘩嘩像冬雪飄落。我驚訝地問她,為什麼?但見非常恐慌的母親呼吸急促,要我看大門中央的外視窺孔──有看見否?阿祖在門外呼叫我!
我朝外窺看,什麼都沒有。她暴怒起來,吶喊著──阿祖明明在門口想進來,風雨濕滿身,臉孔青筍筍,為什麼你沒看見?
後來帶母親去醫院,才明白是幻聽異影;母親終究是老了,終究生命行走到某種絕境。
醫院開出半失智證明,她已逐漸失去自主生活的能力,妻子決定尋找照護之人……
──阿嬤。伊斯蘭天使來了,親切依伴。
乾淨的沐浴,合宜的餐食,片刻不離身。
母親巍顫顫扶著助行器,步履艱難,天使貼心、耐性地陪侍相與;寧謐、安靜地共同生活,日以繼夜。伊斯蘭真主,派了天使來。
──阿嬤,帶您去小公園坐坐,那裡櫻花開了,樟樹綠了,曬太陽,記得吃藥哦。
我看著微笑、安心的母親,眼眶濕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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