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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徐禎苓/關於開口鞋的事

2018/02/06 06:00

圖◎王孟婷

◎徐禎苓 圖◎王孟婷

通過浦東機場海關,後方馬上是安檢處。我正一手持台胞證,一手忙不迭地把背包放在灰色塑膠盒裡,準備過掃描機。

身旁安檢人員看到那本土綠台胞證了,他伸出手,要求我把證件遞給他檢查。然而,前面持大陸身分證的人沒有,後面的人也沒有。獨我。他打開本子,看了一眼即刻交還,什麼也沒說,僅示意我往前。

褪去羽絨外套,身體張開成大字,安檢人員換成女生。她手持儀器掃過我全身,彎腰,看一眼我的皮靴,要求我脫鞋檢查。前面的人沒有,後面穿鉚釘靴的人也沒(她只用手捏了幾下靴口)。獨我。就這麼巧,那日正好穿一雙穿脫不便的皮靴,只得狼狽在旁脫鞋。光腳,返回原處,再度讓儀器掃過下身。一切合格,她示意我往前走。

我坐在軟椅上,重新穿回皮靴。對於「特殊規格」的檢查,充滿不解,但那些不解並沒有在腦海擱淺。我即刻起身離開,殊料沒踏幾步,沒見過什麼風浪的鞋,竟驚得下巴脫臼似地,前三分之一鞋底敞開一道開口,這使得每走一步,兩片皮革相撞,擦出響板般的聲響。這下好了,響成那樣,該不會觸動機場維安吧?我小心翼翼地走,響板聲仍有,只好竭盡力氣讓響的節奏變得很緩很淡,啪──啪──啪──

安檢處到候機室的路不算長,也毫無陡坡,卻走得傷神費力。邊走,我已經感覺到身旁的人正回望我,盯住我的靴。我把頭壓得更低,開始臉紅冒汗。

瞥一眼身旁專櫃,女鞋的款式適合上班、適合出席晚宴,就是不適合旅行。怎麼辦?我涎著臉皮上前,詢問櫃姐有沒有三秒膠,她沒有表情,說不知道什麼叫三秒膠,我立刻亮出那雙啪啪響的開口鞋。她還是沒有表情,冷冷地回:「喔,你要瞬間膠啊。我們沒有那種東西,但你可以買一雙鞋。」

我摸摸鼻子離開,坐到一旁沙發。此時,櫃姐已走到另一個專櫃,和別人繼續聊天。悲劇總不出現在預料裡,在不注意的時刻,故意絆人一腳。我低頭,檢查開口笑程度,才走一小段,裂口已經開至整雙鞋的二分之一了。怎麼辦?我愛極了這雙鞋,抵死不願屈就專櫃的那些,心一橫,就先與這雙響板靴上飛機吧,大不了被側目,大不了、大不了就被人員再盤查幾遍,鞋口裡藏不了炸彈。

兩個半鐘頭的航程,飛機降落太原武宿機場。我再度拖著行李箱,踏著超級聒噪的鞋,轉搭機場巴士。坐在臨窗的座位,沿路風景和上海的小橋流水完全不同,路雖寬疏,樓房雖高聳,但北方的氛圍偏向剛烈、單調。風來,泥塵滿天飛,車窗全沾著一層薄薄細黃沙。

下了巴士,沿街停靠好多輛計程車。隨便挑了一部,等我把目的地告訴司機大哥後,大哥把跳表的機器關掉。車子轉入巷弄,開始加速。一個彎拐,差點把我甩出去。我抓緊頭上把手,聽他問我打哪兒來。上海。他停了幾拍,告訴我:「到外地打車就是這樣,咱也要掙錢。我到你們上海打車,不也是會給你們多賺一些麼?」我嗯嗯幾聲,示意聽到了,至於懂不懂話中有話,是另一回事。

抵達朋友告知會面的地點。司機拉起手剎車,自己喊價。我也未加細問,倉促付了錢,就攜著行李下車。朋友小白家就住附近。我拖著皮箱獨站酒店外,不遠處看見一個穿赭紅羽絨外套的女孩跑過來。是朋友小白!小白是新疆省漢人,在太原念大學,認識同樣學藝術的學長,交往幾年後,嫁作太原媳婦。現在她一邊精進書畫,一邊當起作家。

見到彼此,我們都興奮極了,話頭起自這趟波折的路途,我把句點停定在計程車車資上。她「唉呀」一聲,說:「妳被騙了!哪要那麼貴啊!」這回又是因為我的口音,還有行李箱,曝現外地人身分。中國人看外地人像看到待宰肥羊。於是,小白要我在任何掏錢的場合都噤聲,由她出面。

晚飯後,我們從餐館離開,一起散步回住所。我抬頭望天空,灰撲撲的,月亮一點也不清明,像被薄紗掩蓋,朦朧透著一環亮。小白解釋那是霧霾的緣故,山西產煤,商人又毫無節制地開挖煤礦,搞得空氣品質非常糟糕。我們沒有在外頭待很久。不只因為空氣,馬路也太過喧囂。在中國,汽車喇叭聲拖得老長,街邊商舖也把音樂開得極大,再配上店員高分貝叫賣,耳朵被塞得好滿,完全淹沒小白的說話聲,我們來回在對方耳畔大吼,卻總是不想聽到的異常清楚,想聽到的反被埋進雜音裡。

回到小白家,她拿出出門前已備妥的消夜。我們慵懶地坐在木椅,左喝一碗加了花生蔥花的鹹湯豆腐腦,右吃鍋盔,烘烤過的酥餅內夾嫩肉,實在過癮。

是小白先提到那場新疆莎車縣發生的暴動。

2014年7月底,一群維吾爾族激進分子,為了抗議政府的漢化政策以及資源掠奪,焚毀車輛,殺害漢人。這場暴動,中共出動武力鎮壓,當時全世界都在譴責。我問了小白看法。她說暴動的時候,人剛好在新疆,「你們都不曉得那有多可怕,無辜的人忽然就被殺了。這種情況,若不武力鎮壓,不就更多百姓被殃及?政府還是有為我們想。我不反對鎮壓。」小白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

我約莫能理解小白、或說所有支持政府鎮壓的人,然而,他們忽略了維吾爾族背後、最根本的訴求。鎮壓是治標不治本的事情。

小白說完後,馬上壓低音量補充:「這事我們私底下講,我在公開場合是完全不提的。H老師之前批評過政府,後來被請喝好幾次咖啡了。」

我們默然,低頭吞下碗內的豆腐腦。卻在聲音留白處,從牆外硬生生地傳入鄰居咳嗽聲,清清楚楚,彷彿他就在身旁。這幢老公寓隔音極差,我才懂,當我們談論敏感議題的時候,小白何以把音量放得好低好輕,像貓咪走路一樣。

夜愈來愈深,冷風倏地籠罩北方,地心也不斷浸透著寒。我們在就寢前,一起把那雙開口笑的靴子黏上強力膠,壓在桌腳下。小白說:「明天應該就可以了。不過,不保證不會再次裂開啊。你回去的時候,買雙新的吧。」我點點頭,但內心極度不願意,反倒盤算起該上哪找修鞋師傅幫忙。

有時候珍愛的東西是這樣,就算殘破,也會竭盡一切保住它。起碼,在還沒徹底絕望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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