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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蔚昀/【閱讀小說】 洗牡丹

2017/11/19 06:00

圖◎達姆

◎林蔚昀 圖◎達姆

牡丹是富貴的象徵,但是美惠的牡丹開了這麼多朵,開得這麼大,也沒有為她帶來富貴,只有富貴手。

美惠的牡丹不是真的牡丹,而是洗衣籃中堆積的髒衣服。衣服層層疊疊,有如牡丹花瓣,疊起來的尺寸卻彷彿大王花,拿起來洗的時候,也像大王花一樣發出惡臭。

臭味的來源是女兒的內褲。女兒剛生完孩子,雖然惡露已經排得差不多,下體依然會流出帶血的分泌物。女兒嫌衛生棉不舒服,常常不戴,直接讓帶有腥味的液體流到內褲上。她一天換好幾條內褲,脫了不洗,丟洗衣籃,嬰兒沾有屎尿和吐奶的衣服也丟洗衣籃,都交給美惠處理。

美惠的家人習慣把髒東西丟給她洗。他們說,不是他們不願意,而是美惠洗得比較乾淨。而美惠也習慣替全家人清理汙漬。她覺得,與其讓別人洗得隨隨便便(領口有汗漬,碗底有油汙),最後還是要她來收拾殘局,不如一開始就自己來。

美惠的手粗糙龜裂,時不時還會破皮流血。妹妹美玲來家裡吃飯,看到美惠的手,問她:「為什麼不戴手套?」她低頭清洗水槽裡的碗盤,說:「有時候要搓,戴手套不方便。」然後開熱水沖走泡沫。美玲又追問:「為什麼不買洗碗機?」她只說:「那樣洗不乾淨。」

美惠並不是一開始就習慣洗東西的。住在家裡的時候,她和美玲很少洗碗洗衣服,這些東西多半是母親在洗。當教授的父親覺得女兒們好好念書,將來找個好職業,快樂過活最重要,對家事沒那麼要求,也沒有叫她們一定要結婚。

美惠、美玲的少女時代過得單純而相似,生活中除了課本家教沒什麼其他。考上大學後,兩人的生命卻像是分岔的葉脈,有了不同的紋路。美惠念了英語系,很羨慕同學們博學風趣,在社團裡活躍,而自己只會念書,有點自卑。美玲則念了資訊工程系,成天與電腦為伍,不那麼在意周遭的人。

美惠大二時,暗戀同系的慶明。慶明英俊聰明,家境優渥,身邊總是圍繞著女生,也和其中幾個漂亮的女生交往過,照理說不會注意到姿色平凡的美惠。然而上了研究所後有次考試,慶明突然跑來找美惠借筆記,說他之前曠課太多,希望美惠幫他度過難關。雖然疑惑慶明怎麼不找別人借,美惠還是高興地把筆記借了出去。之後當慶明邀她吃飯,說要答謝她,她也高興地去了。

在美惠意識到他們在交往之前,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是一對了,大家普遍覺得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美惠自己也這麼想。有些女生嫉妒她,但奇妙的是,那些和慶明交往過的女生倒是對她很友善,用看妹妹的憐惜眼神看她。

畢業後,慶明要去美國念博士,問美惠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可是我沒有念博士的打算,家裡也不一定會支持我出國。」美惠遲疑地說。慶明拿出戒指,說:「分隔兩地,我們的關係不知會如何。我不想分手,如果妳願意,我們就結婚。妳陪我一起去,錢的事我家人會幫忙。」美惠於是說好。事後回想,那答案太倉促,就像問題一樣。

出國前事情多,他們在台北只辦了簡單的喜宴,邀請雙方家人親友出席。慶明的爸爸對美惠說兒子拜託她多照顧了,慶明的媽媽則說他們早已在美國幫兩人買了個小套房,到時候會一起去住幾個禮拜。「有我去幫忙,你們比較快上軌道。」媽媽笑咪咪地說。

到了美國,慶明的媽媽教美惠打掃、做飯、洗衣、洗盤。她說,美國的洗碗機雖然方便,但缺點是洗不乾淨,還是手洗好。她又說,地毯容易積灰塵,每個星期都要吸,不然慶明有過敏,會咳嗽。美惠專心聽著、學著,但因為以前很少做家事,有時候還是做得不理想。慶明的媽媽表面上笑咪咪地說沒關係多做就會好,美惠卻不小心聽到她有一次打越洋電話給丈夫抱怨:「怎麼挑了個不會做家事的女孩,她們家到底是怎麼教的。」

美惠覺得被刺傷了,不只是她,還包括了她的家。她於是更努力打掃,但無論再怎麼努力都有瑕疵,無法讓慶明的媽媽滿意。美惠漸漸明白,為何慶明以前的戀情都無疾而終,為何他的前女友對她很好(因為慶幸及時脫身,還有了替死鬼?),還有為什麼他選中了她。她平凡、聽話、乖巧、沒主見,別人要她做什麼,只要她做得到,又不會太討厭,都會盡力完成。就像她其實不是那麼喜歡念書,但還是為了父親考上一間好大學的好科系,因為教授的女兒就該如此。

在國外生活的五年雖然辛苦孤單,但兩個人一起還過得去。慶明的媽媽有時候會來看他們,對美惠東指教西指教,但一次都不會來太久,因此可以忍受。然而當慶明拿到博士,他們回到台北,搬進他父母家,問題就開始了。

來到了慶明父母的房子(也是慶明從小長大的地方),美惠才真正感覺到他的爸媽成了她的公婆,而她成了他們家的媳婦和陌生人。雖然他們夫妻和公婆各住在樓中樓的不同樓層,但還是在同一個空間,要打掃、洗滌的東西變多了,婆婆對她的碎念也變多了。美惠最受不了的,是這個空間的品味。家中充滿了難清理的屏風和古董家具,客廳牆上還有一大幅畫了十幾朵牡丹的國畫。大家都說,牡丹象徵富貴吉祥,然而美惠看著那些花,卻打從心底感到恐怖,總覺得它們也在看她,找機會要將她吞噬。後來,婆婆還買了一套床包組送給他們當禮物。美惠打開看到上面滿滿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差點沒暈倒,有種惡夢成真的感覺。

美惠懷孕的時候,全家都很開心。婆婆說,一定是她買的床包組帶來了福氣。美惠心裡悲苦,卻不能告訴任何人。父母一直相信她過得幸福,還用她來當例子提醒妹妹:「年紀大了,還是找個對妳好的人在一起比較好,不一定要結婚,但至少有個伴。」可是美惠才羨慕美玲,她當上了電腦工程師,獨當一面,獨來獨往,不用照顧任何人,也不用討好任何人。

生了女兒後,美惠得了產後憂鬱,天天哭,也和慶明吵架,嚷著住處太小,要搬出去。從來沒看過美惠抱怨、反抗的慶明嚇壞了,一方面質疑美惠:「住在這裡有什麼不好?爸媽可以幫我們帶小孩啊。」一方面又試圖安撫她:「我知道妳想要有自己的空間,但搬出去不是那麼容易,我剛當上助理教授,再等個幾年吧。」婆婆從兒子口中知道了美惠不滿,當著她的面說:「妳還真懂得感恩,這些年來吃我們的、住我們的、用我們的錢去美國,現在倒嫌棄起我們了。」

美惠那時候就知道,她走不了了。她原本寄望因為孩子,他們會有搬出去的藉口,這樣她總算能以自己的方式活。而現在她和她的孩子都會被拴在這個家,因為罪惡感任人宰割。既然無法離開,那麼至少要有一個生存的籌碼,一種任何人都無權質疑的能力。

於是美惠開始洗。她把洗當做人生目標,把它化為一種精緻的藝術。彷彿突然開竅似的,她成了家裡最會洗的人,任何髒汙都難不倒她。她洗過的碗盤和水槽會發亮,而衣服則看起來像是沒穿過。美惠洗家裡的窗簾、地板、家具、碗盤、女兒的奶瓶、丈夫的襯衫、公婆的內衣褲……就這樣,美惠成了一個好媽媽、好太太、好媳婦。

花這麼多時間待在浴室、洗衣機和流理台前,成天和洗碗精、菜瓜布、洗衣板、水晶肥皂、漂白劑為伍,美惠漸漸從餐桌、臥房、客廳、兒童房等共同生活的場景中退場,也愈來愈偏離正常的軌道。她不只經常洗東西,也花大量時間反覆、強迫性地洗手、洗身體,彷彿那些洗去的髒汙都被洗到了她身上,需要花更多時間來清理。

美惠把家裡的空間洗得乾乾淨淨,他們的家卻藏汙納垢。婆婆無法再挑剔美惠的打掃能力,於是改為批評她做的菜不好吃。當她發現美惠對她的攻擊毫無反應,只是更勤勞地清洗,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兒子和孫女身上,甚至有意無意地讓他們疏遠美惠。婆婆的愛是很豐沛的,但這樣的愛也很有壓力,讓人無法喘息。或許,這是為什麼慶明從外面的女人身上尋求慰藉(他外遇的事,美惠是從他襯衫上的口紅印,還有褲子口袋裡的旅館收據發現的),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女兒從乖巧聽話的孩子長成叛逆的青少女,十五歲就大了肚子,讓美惠四十七歲就當了外婆。

好家庭的醜聞需要一個理由,不然會讓人惶惶不安、難以接受。美惠聽見公婆、慶明開始竊竊私語,在他們的討論中會出現一些醫學名詞如「憂鬱症」、「強迫症」和「社交障礙」,之後,這些話語也擴散到親戚朋友之間。美惠知道,這些討論是關於她的。她早已習慣他們把任何事都推到她身上,因此也沒有太在意。真正讓美惠傷心的,是女兒的話:「我今天會變成這樣,還不都是因為妳沒在管我,妳只會用洗東西來逃避。」

女兒說的是事實,卻不是全部的事實。但是,要怎麼和孩子解釋家庭有如牡丹花瓣層層疊疊的歷史?要怎麼告訴她,他們所有人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美惠不知從何說起,因為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於是,她只能繼續洗,洗孫子的衣服、女兒的內褲、一天被奶尿血弄髒好幾次的床單(幸好,每天都有這麼多東西要洗,不愁沒事做)、她的手、她的身體。

有一次,美惠在床上幫孫子換尿布,手上沾了大便,為了不用髒手給孫子穿新尿布,中途跑去洗手。沒想到,好動的孫子一翻身,就翻下了床,痛得哇哇大哭。美惠的家人都跑了過來,婆婆抱起曾孫又拍又哄,公公在旁說不哭不哭這樣才像男孩,丈夫什麼也不做地站著,女兒則恨恨地說:「妳又在洗手了,妳可不可以不要只想著妳的手乾不乾淨!」

美惠緩緩流下兩行淚,默默拿起床上的髒衣服和髒床單,放到洗衣籃裡。洗衣籃的牡丹又愈長愈大,變得多彩豔麗,也更有貴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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