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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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楊明/【閱讀小說】 暮雪 - 上

2017/10/30 06:00

圖◎王孟婷

◎楊明 圖◎王孟婷

晨起,陽光斜陳在磨石子地上,玨筠坐在藤椅上喝一盅鐵觀音,夏天她也喝熱茶,是多年的習慣了,還不到七點,報紙大約還要半小時才會送來,她無聊地打開電視,讓偌大的房子裡有點聲音,現在很少有人訂報了,幫她打掃的阿英說:「不如在超商買報紙,一個月多三十次兌獎機會,兌到兩百元就可以免費看二十天報紙。」他們家從玨筠有記憶起一直訂報,她不想改變這習慣,每天早上送報生騎著摩托車將捲起來的報紙卡在院子大紅鐵門上方的鏤空處,已經是這幢老房子記憶的一部分,也是這房子如今少數的到訪者了,以前郵差每日經過,偶爾還往信箱裡放進些帳單廣告函,現在也少了。阿英說:「沒人寄信了,大家都用LINE。」

很多事都和玨筠記得的不一樣了,比如現在的房子都鋪地磚,各種顏色的地磚,她屋裡磨石子這種老派地板幾乎看不到了,這樣的房子一眼就能看出年代,木門木窗磁磚浴盆,附近差不多年代的老房子若不是改建了,也多半換了鋁門鋁窗一體成形玻璃纖維浴缸,尤其是在磨石子地上新鋪了淺色地磚,老房子一下便明亮起來。有鄰居建議她也換換裝潢,她不想動,這房子住了六十幾年,一直是這樣,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玨筠上小學那年,爺爺奶奶帶著她和媽媽搬到這房子,房子是媽媽婉娟選的,附近有一所小學,玨筠原以為是為了自己讀小學方便才搬到這,等她小學要畢業了,她才知道自己六歲時,隻身留在大陸的爸爸另外娶了新太太,她媽媽氣得要帶她走,爺爺奶奶好說歹說,聲明只認她這個媳婦,等一回老家,立馬趕那個沒有名分的女人走。為了留住他們母女,爺爺買下這房子,房屋所有人寫的是媽媽的名字。金門炮戰之後,他們很少再提起爸爸的事,爸爸似乎也不再來信,爺爺奶奶估計一時回不了老家,身邊這一個兒媳婦一個孫女成了唯一的家人,若是兒媳婦改嫁了,他們兩老更沒指望。

搬到這棟房子那年,玨筠的媽媽剛滿三十歲,玨筠長大後有一回問媽媽:「那時候你怎麼不再嫁?」

玨筠的媽媽沒有像電視劇裡常見的無私母親那樣回答:「因為媽媽已經有了你,你才是最重要的,媽怕你受委屈。」

玨筠的媽媽說:「一開始,我以為幾年就能回老家,還是盼著和你爸團聚。」

「後來呢?」

「你爺爺奶奶想方設法防著我改嫁。」她說,語氣中有怨有恨,讓玨筠意外的是,還有一點驕傲。

婉娟的公婆沈先生沈太太來到台灣後,沒有營生,將帶來的金條全買了房子,自住的這一幢外,還有三戶出租,生活倒也寬裕,他們一心盼著能和獨生子偉翰團圓,老夫妻兩有時拌嘴,不免埋怨當時離家怎麼也該強逼偉翰一起走,不該同意他留下,他因為捨不得創下的生意,要爸媽帶妻女先到台灣,他一個人要走也容易些,想將生意轉出去,沒想到局勢改變得很快,接下來根本買不到船票。

連年戰亂,加上兒子不在身邊,沈先生缺乏安全感,疑心病愈來愈重,不信任兒媳婦和孫女,末了連沈太太也信不過,房租一定自己去收,拿回來存入帳戶,存摺印章都由他藏著,飯是兒媳婦做,但是菜由他來買,捨不得吃貴的菜,蝦蟹不用說是不會買,若有人提起牛羊肉,他也嫌不會過日子,豬和雞偶爾還能在餐桌上見到,不過更常吃吳郭魚,沈先生說是新鮮,更多理由是價格低廉,豆腐幾乎隔天就吃,當然也是因為便宜,而且做法多。

玨筠小學六年沒參加過學校旅行,因為爺爺認為不必花那個錢,到學校是為了讀書受教育,不是為了玩,也不是為了交朋友。婉娟雖然心疼玨筠,但因為手裡沒錢,連菜錢水電費等一應攢在老先生手裡,她連私房錢都沒機會藏。沈先生沈太太唯一大方的便是現下住的房子登記在婉娟名下,那是實在怕她帶玨筠離開,且沈先生心裡盤算,反正這房子是要住的,也不可能賣,只要婉娟不走,家裡洗衣做飯打掃的活就都有人幹了。

玨筠讀大學時,有個同學的爺爺奶奶和她一樣來自大陸,那同學說經歷過戰亂的爺爺奶奶活得特別瀟灑,因為看多了生死,明白錢財帶不走。玨筠聽了後想,原來相似的遭遇可以帶來不同的影響,爺爺節省到早餐吃白煮蛋沾的醬油如果倒多了,他都要收進冰箱,明天早上再拿出來用。

政府開放探親時,玨筠的爺爺奶奶都去世了,婉娟的爸媽也不在了,婉娟在心裡盤算要不要回老家看看,她發現自己還是想見偉翰,但見了要做什麼呢?問他為什麼另娶嗎?婉娟到台灣不過五年半,偉翰便另娶了,當時她的心裡滿是怨恨,可如果就今日來看,那一分離怎麼也是四十年後才可能再聚,再娶似乎也就不那麼值得怨恨了。

偉翰再娶的妻子已經過世,兩個兒子都結了婚住在上海,眼下他也是一個人在蘇州。當婉娟幾經糾結,終於見到偉翰,卻只覺得蒼老又陌生,他更像是已經去世的公公,她幾乎找不到丁點記憶中丈夫的風采,婉娟和玨筠在蘇州偉翰家裡住了幾天,偉翰把兩個兒子叫了回來,請她們母女在得月樓吃松鼠桂魚、蟹粉豆腐,朱鴻興吃蝦仁爆鱔麵,婉娟覺著自己是外人,在偉翰兩個兒子的熱情招待前,她和偉翰無話可說,在人後只有他倆時,依然無話可說,她總算明白一年新婚燕爾不敵四十年分離,他們原就是陌生人啊。

臨了,偉翰終於開口問起台灣的財產,怎麼說他的兩個兒子才姓沈啊,何況孫子都有了,婉娟怎麼也該拿些錢回來。婉娟氣得發抖,她的一輩子怎麼說?照顧兩個老人,病榻前擦屎抹尿地過了好些年,公公中風後癱瘓,因為缺乏安全感,脾氣更暴躁;婆婆晚年失智,每日沒完沒了地埋怨,夜裡不讓人睡,吃飯時邊吃邊吐,還將自己嚼過卻嚼不爛的肉放回菜碟裡……這些偉翰都不問,想起要錢,這是婉娟守了一輩子活寡,當了一輩子看護傭人換來的。

見了偉翰後婉娟才明白原來沒有自己想像中的情分,他們本就是家裡安排的老式婚姻,沒有戀愛,沒有鍾情,婉娟未改嫁不是因為情深不變,是公公婆婆拘禁著她,她的日子如同坐牢,哪都不能去,就連玨筠學校開家長會也是公公代表參加。

蘇州回來後,婉娟心一橫,不打算再與偉翰聯繫,未來能指望的也只有玨筠了。玨筠年輕時,有人來家說過幾個對象,公公婆婆還在時,總懷疑人家是圖他們的錢,百般阻撓,終於玨筠四十了還沒嫁人。如今是母女作伴生活,以前公婆對婉娟採取的是強硬專制的態度,婉娟為了攏絡玨筠用的是溫柔委屈的手法,凡事擺出玨筠做主的形式。但是玨筠感受到的依然是控制,從小爺爺奶奶控制了她和媽媽,不准出去玩,不准參加課外活動,不准和同學看電影,不准買漂亮的短裙,不准燙頭髮,不准這不准那,玨筠沒有一點自由。爺爺奶奶終於走了,一向忍氣吞聲的媽媽,每天做了飯等她回來一起吃,她沒回來,婉娟也不吃,週日一起去大賣場購物,晚上一起看連續劇,下班時間沒立刻回家,媽媽的電話就來了,她意識到自己依然不得自由。蘇州回來後,情況更趨明顯,婉娟已經不想打起精神,她每個月固定要去醫院回診,她必定要玨筠陪著一起去,其實她才六十多歲,完全可以自行外出,她不要,她依附著女兒,怕她離開自己的方式是完全仰賴她。婉娟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控制著玨筠,雖然採用的方式不同於公婆,但是不論溫柔還是專制,控制都還是控制。

玨筠這時終於明白自己是一個從出生便已經老了的人,她從未年輕過,這世上沒人比她更知道老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她的生命裡只有蒼老。

幾年後,婉娟的情況更加不好,常常整夜無法入睡,即使吃了安眠藥,凌晨兩、三點也就醒了,她起來坐在客廳看電視,怕吵醒玨筠,電視的聲音關成靜音,玨筠起來上廁所,看見母親坐在黑暗裡,怔怔望著螢光幕,暗夜裡電視螢幕閃著詭異的光輝,韓劇裡的恩怨情仇無關痛癢地在小客廳裡無止境地翻騰。婉娟看見玨筠起來,也忘了現在是幾點,忘了玨筠一早還要上班,拉著玨筠念叨起來,歎息著自己的一生竟然如此地過完了,沒過過一天順心日子,沒做過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不甘心啊,初時玨筠還會耐性聽婉娟講,問婉娟如果可以最想做什麼?婉娟說:「最好是能成為畫家,我從小畫得就好,不然當祕書也可以,我們那個年頭像我這樣讀過高中的女孩出去找份工作是沒問題的,剛來台灣的時候,我一直希望出去上班,你爺爺說什麼也不答應。」

玨筠說:「你不必聽他的啊。」心裡想,說到底還是母親怯懦,下不了決心。

「一開始,你爺爺反對,那時我想隔個幾年後見到你爸時,讓他知道我不理會公公的反對也不好,所以沒堅持,後來知道你爸另娶,我已經三十多,完全沒工作經驗,硬要把你帶走,你爺爺奶奶絕對不會答應,就這樣我什麼也沒能做。」婉娟的委屈是理直氣壯的,她一生的不如意全是沈家人造成的。

玨筠嘴上沒說,心裡卻想,爺爺奶奶過世時母親六十歲,她見過許多人在退休的年齡重拾起以前想要做因為環境沒能從事的興趣,媽媽大可以去學畫,社區大學裡便有開課,但是媽媽去蘇州前把期待放在丈夫身上,蘇州回來後放在女兒身上,她從未放在自己身上。她以為如果當年自己出去工作,做個祕書總是可以的,往後還能升職,所以她失去的是部門主管的位置。但是玨筠知道職場有職場的辛苦,在家裡婉娟不能做到的,換個地方依然是阻礙重重,婉娟以為自己現下的倚賴是沒給她機會,卻不知就是因為她倚賴慣了的習性,當年才沒機會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婉娟另外反覆說起的便是自己的婚姻,婉娟年少時在南京家境頗豐,人長得清秀,且當時讀過高等中學在女方也算是添了件嫁妝,所以來提親說媒的人不少。婉娟原本屬意另一人,那人後來赴美留學,成了美國名校的教授,婉娟聽說了,總有種原該屬於自己的幸福被別人拿走了的遺憾。婉娟之所以最後嫁給偉翰,是因為婉娟的母親總和她說:偉翰是獨子,沒有妯娌矛盾,也不必伺候難纏的大姑小姑,但沒想到也因為她是唯一的兒媳婦,她的一生被禁錮得死死的。八十歲後,她反覆回顧,覺得當初眾多追求者中實在不該選擇玨筠的父親,於是不管看電視劇還是新聞,各種情節她最後都能將之聯繫到自己的婚姻,她從「你知道那時候好多人想追求我,我怎麼會揀了你父親……」開始,有段時日幾乎隔天就要將這往事說一遍,說了總有兩、三年,一日,玨筠實在忍不住回嘴道:「當年你若真嫁給那人,他大約也沒法去美國留學了,那個年代去美國多辛苦,你能支持他完成學業嗎?若是真能,不論你嫁了誰也不會是今天的景況。」

「那是這個時代讓人無奈啊。」婉娟順水推舟。

「不是所有人都荒廢了人生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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