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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楚然/親愛的兄長
圖◎唐壽南
◎楚然 圖◎唐壽南
一上大學,我開始參加和環保相關的遊行,為了能夠看到哥哥。
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可是直覺告訴我,只要一碰面,我們兄弟一定可以相認。走在遊行隊伍中,我可以仔細端詳參與者的臉孔。他一定跟我一樣,一聽到哪裡有遊行,絕對會去參加。
如果他夠安靜,或許就能來到這個世界。
母親年輕時,在某座代工廠上班。1986年挑戰者號爆炸,當電視轉播太空梭爆炸的瞬間,聽同事說,剛好有顆零件掉下來,上面有著「made in taiwan」的印記,零件的源頭似乎是母親的工廠。
這段小插曲導致全台灣代工廠的訂單下滑,直到某位科學家證明太空梭失事的原因是其他問題。
跟挑戰者一起消失的,就是哥哥。
長時間待在工廠,母親忍受刺鼻的味道。當發現自己懷孕,母親已經碰了太多化學藥劑。這些藥劑,有三成的機率造成畸胎。雖然機率不太高,可是哥哥只能出生一次。幾經考慮,母親決定墮胎。準備下決定的那天,母親走到住家附近的公園,思考該怎麼辦,肚子突然感覺嬰兒在動。
可能是手在動,也可能是腳在踢。
可能只剩手,也可能只剩腳。
太少人願意賭一把了。
母親說:「當他離開我的身體時,我知道那是一位很可愛的小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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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我剛上高中,算一算大約十五、六歲,如果哥哥順利生下來,也準備上大學了。
剛上高中的我,課業突然變得繁重,往往為了讀書而熬夜。母親有時會半夜醒來,準備一些甜點,陪我聊幾句。她告訴我,哥哥離開之後,有好幾夜睡不好,像是有人輕輕推她的肚子。
「也許他還是想要回到這裡。」母親指了指肚子,「可是我一睜開眼,卻發現床的四周什麼都沒有。但我還是會走下床,打開別人送的奶粉罐,泡一杯牛奶放在桌上。」
哥哥離開之後,再過一個月,母親把別人送的禮品整理好,放在金爐裡燒。
「搞不好人家早就投胎了,根本收不到你燒的東西。」我說。
母親笑了笑,「如果是這樣也不錯,反正底下一定有其他人會用到。」
我不知道哥哥離開媽媽之後,最後跑到哪裡去。如果靈魂真的可以轉世,他可能早早從別人的肚子出生,過著不一樣的人生。記得小時候的我,非常想要有個哥哥。
哥哥離去不久,我的祖父也腦溢血過世。可能父母擔心自己早早離開人世,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總是把我當大人看待,害怕我無法獨自照顧妹妹。
當我知道自己可能有位哥哥時,不禁想:「嘿,你知道當哥哥太辛苦,所以什麼都不說就離開嗎?」
有時我從相簿抽出幾張父母的照片,在紙上分別畫下他們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接著把這些器官剪下來。準備另一張紙,用鉛筆描下我的臉的輪廓。隨機把父母的五官,貼在我的臉上。
每次親戚都說,我的鼻子像爸爸,眼睛像媽媽。
哥哥呢?
可能眼睛像媽媽,鼻子像爸爸。
高中有段時間,我很熱衷這種拼圖遊戲,將哥哥拼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幻想他擁有我不會的才能。雖然我唱歌很難聽,可是哥哥能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我的投籃不行,他可以施展各種高難度的投籃技巧。相信任何數學公式都難不倒他。
我只敢拼湊哥哥的長相,身體的其他部位,我想都不敢想。
妹妹讀國中時也知道,我們曾經有個哥哥,可是沒有太多感想。她的功課不用讓家人擔心,任何事情都能準時做好。我和妹妹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不喜歡戶外活動。
也許我這個哥哥做得不錯,所以她不會想要另外一位哥哥。
可能妹妹覺得,如果我們的哥哥生下來,是需要被我們照顧的。
依照家裡的經濟情況,萬一生下哥哥,我跟妹妹就不會出現在這世上。我的房間給哥哥住,妹妹的房間則是放輪椅或其他輔助器材。我的兩位阿姨,年輕時感染小兒麻痺,終生必須跟輪椅或拐杖為伍,他們住的國宅,的確闢了一間小房間放這些東西。
看著阿姨,輪椅和枴杖似乎成為她們身體的一部分,我沒問她們到底花了多少時間,才可以熟練使用這些器材。我也不敢問母親,和阿姨生活的時光,花了多少力氣,才學會照顧她們。
我不知道母親或阿姨,誰活得比較辛苦。
如果哥哥生下來,我會和母親一樣,必須照顧他嗎?
幸運的話,我們三人生下來,每當父母吵架時,我抱緊妹妹,哥哥則是抱緊我們,這樣子感覺比較不孤單。有研究說,老大和老二會相互爭寵,老么則是直接吸引父母的注意力。要是我沒當過哥哥,可能會覺得他是一位很強勢的人。
我至少不像母親那樣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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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拼湊哥哥的經歷。
1986年,挑戰者成功發射,三個月後,哥哥出生。
他一歲時,政府剛好開放大陸探親,爺爺會帶著孫子出生的喜訊回到福建。他知道自己有親戚活在中國福建,讀大學時決定去中國一趟。母親考量自己的身體狀況,辭職後找家庭代工。
再過幾年,等台商都跑去中國投資,母親再也找不到家庭代工。
十歲之前,其他的重要大事和他無關,無論是蔣經國過世或野百合學運。
這個時間線上,我和妹妹相繼出生。
他開始學習當一位做事認真,有男子氣概的哥哥。
我們上小學時,綁票案會突然變多,父母就會親自送三個小孩上下學。哥哥會被父母叮嚀,萬一有人擄走我和妹妹,一定要記下車牌和報警。
讀國中的他準備考高中,一綱多本的關係,家裡堆了不同版本的教科書。等考上高中才知道,其實不用讀這麼多本。我看著他坐在書桌前面,覺得哥哥的背影很厲害。
等到他準備考大學,我則是待在國中聽到髮禁解除。因為父母已經陪他考過高中,所以面對我的焦躁顯得有經驗。上大學的他,網路不像現在發達,而且只要上網,家裡的電話就無法使用。他可能選擇參加戶外活動,也許常跑租書店,為了租漫畫,每天省下午餐錢。
他可能從《七龍珠》開始看,熱愛《灌籃高手》和《JOJO的奇妙冒險》。看完《幽遊白書》之後,咬牙等《獵人》復刊。其實再過十年,人們都到網路上看漫畫。
等他2009年畢業,剛好遇到政府推行22k的政策,而我準備上大學。
之後的時間,彷彿就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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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從2007年開始,哥哥打算投哪個政黨,或許他會找時間回中國一趟,和父親一起看電視節目,真心認為電視說的都是真的。他算是七年級中段班的,相較於我這個七年級末段班的學生,對於七年級的任何指控,他應該比我還要感同身受。
要是哥哥喜歡男生,父母能夠接受嗎?
可能會更加反對吧,他們能找到強力的反對理由──母親懷孕時接觸的化學藥劑,就是那個藥劑害得兒子喜歡男生。我和妹妹必須找很多資料,才能告訴他們,喜歡男生跟化學藥劑一點關係都沒有。
也許……
太多變因了。
哥哥萬一出生,可能他的經歷會比我模擬的諸多情況,來得離奇許多。就像我拼了好幾張他可能的長相,還是要他生下來、長大,才知道我拼的圖是否正確。
前面所想的,只是依照我個人的經歷,猜想他可能遇到的抉擇或挑戰。就像我現在找了間研究所來讀,對於未來是一片茫然。在我的身上,時間的確靜止了。比我早出社會的同學,活得跟我們小時候的父母一樣。
如果真的是這樣也沒關係,即使哥比我早生幾年,我慢慢來還是和他一樣,活在同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我和哥哥都看不到未來。
現實生活中,我們一家人鮮少提到哥哥的存在。從小到大,父親只要買東西就是分給我和妹妹。我們搬了好幾次家,每次整理物品時,都不會翻到哥哥的東西。
直到有天,我拼完哥哥的長相,將父母的照片塞回相簿時,有張照片掉出來。
那張照片的畫面,是父親和母親參加公司聯歡活動,母親挺著一個大肚子。根據照片下方的時間,肚子裡的嬰兒絕對不是我。可是父母的臉被塗得花花綠綠,頭戴著滑稽的帽子,突起的肚子應該是用枕頭墊的。
可是我知道,哥哥那時就已經在了。
哥哥,你好低調啊。
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哥哥一定笑了。
拍完這張照片,幾個月之後,父母都辭職,去找其他工作。
我將那張照片夾在日記裡,家人都不知道。
心裡有個困惑,可是我不敢問父母──他們到底是帶著怎樣的心情把我養大?
雖然我和父母有很多意見上的分歧,但從小到大還是給了我不少自由。可是有時我不禁想,他們會不會在某些時刻,是把我當成那一位不存在的哥哥呢?
問題會一直存在。
可惜這是沒有答案的。
如果順序調換過來,哥哥出生了,可是我沒有。哥哥他就不用煩惱這個問題了,因為我的存在絕對不會被父母考慮到。只是有幾次和父母大吵,我都覺得他們眼中,似乎流露希望哥哥活著的眼神。
不存在的那一個,可能也是最聽話的那一個。
如果我對其他人說,懷念一位曾經短暫存在的哥哥,寫下這篇文章,他們會認為情感是真誠的嗎?
人可能對於沒有體驗過的事物,引發真實的情感嗎?
沒有血緣的小孩,父母都能傾倒所有的愛了。
我為什麼會參加環保運動?是為了遇見轉世投胎的哥哥,還是希望還未出生的嬰兒,不要步上我哥哥的後塵?
無論其他人怎麼說,可以肯定,即使在人海之中,我還是能一眼看出哥哥。
一旦碰面,他會慢慢向我走來。
我會拍拍他的肩,像是對待親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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