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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李昂/【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睡美男 - 下

2017/10/02 06:00

圖◎阿尼默

◎李昂 圖◎阿尼默

2

丈夫臥房的陽台上,種著的那株茉莉花,正在開花。

買來已一段時間,並非花農新顧好的枝繁花茂,丈夫也像多數男人不善花草。小小瘦弱的茉莉花,花期到來,舊花開。

只丈夫不知是否注意到。

戒嚴解除後十餘年,島嶼方政黨輪替,本土政權上台,外交要借助這些台派人士。之後又再次政黨輪替,原執政數十年的國民黨重取回政權,丈夫最後從派駐的非洲小國下來,回到島嶼首善之都市郊這背山向海的房子,就此沒什麼機會少問政事。

不似一些台派人士友人,不再參與對再次又回來執政的國民黨的批判,丈夫繼續早年關懷的環境、汙染,以及晚近的食安問題,公開演講、參與籌組社團協會。也常與舊識相聚打高爾夫,打橋牌,抽雪茄,品紅酒、威士忌。

不能免俗地,年齡到一定程度後,開始讀起禪、佛書籍,下一步打坐修身,也不令人奇怪。

每回出門,丈夫打理整齊,三件式西裝儼然仍是長年習慣的外交官身樣,一同外出,仍是女士們欽羨的對象,她知道中年女人們私下叫他「老帥哥」。

從小良好的家教,即便在家分房而睡,他也每次都衣著完備,方推門出來。

然從這共同生活在一起的男人身上,她看到了年紀。

以及,不再潔淨。

丈夫較她年長不少,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一定要住在台灣,不適遷移的外交官眷屬生活(尤其厭惡台灣僅有的邦交國都在中美、非洲「落後地區」),兩人兩地相隔最終算是平和地分手。

她則是她那時代被封為的「新女性」,有所謂三高:高學歷、高社經地位、高齡,獨身也是必然選項。快四十歲遇到已離婚一陣子的他,兩人合適的身家背景、喜好,很快結婚。

只差沒有生育。

丈夫第一次婚姻育有一子,這方面也就較少缺憾。

那並非來自激情的門當戶對的婚姻,連適應都較少,很快地進入絕大多數婚姻的行禮如儀。一開始她努力地扮演一個外交官夫人該做的,她的出身、家教背景,都使她不難勝任。可她厭倦於那虛假的社交禮儀,言不由衷的談話。

難以面對的是,一直在外交界沉浮,更自認懷才不遇的丈夫,也有著十足外交官的習氣。他必得說著得體的美言,對前來訪問的總統、不斷來訪的國內官員、立法委員等民意代表(也就這麼幾個還留有的邦交國,他們也無其他太多地方一可去),丈夫選擇性地巴結逢迎,但在背後,對著唯一能訴說的她,極盡刻薄地嘲諷。雖說也因為彼此統獨政治立場的不同,但也讓她無以認同如此地前後不一。

她因而找到了理由外出去旅行,到那些國人尚少到的所謂落後地區,去書寫沙伐旅。得到好評後,更有藉口和理由不需要每個場合都在場。

也因旅行不固定的出發回返時間,兩人分房而睡。

丈夫退休回台後,她承認在先衰老的丈夫身上,她看到老,因而更怕老(她同樣也在老去)。

他事實上沒有那麼老,雖長她多歲,以男人而言,甚至可說仍在他的初老之年(他們總有較長的青春)。他仍是個吸引人的男人,原有的細緻五官在經歷練後,加上時間在他身上累積的見聞與知識,有著老化也無從奪去的氣勢。

如若不是他從工作職場退下來後,剎然之間兵敗如山倒的去勢,一如他到了年紀,發現自己雄風不再、無以為續。

那些叫他「老帥哥」的女人更不會看到,因著無法植牙,他每回刷牙的時候,得拿下滿口假牙,速地整張臉扁凹下去全變了形樣,尤其嘴頰處整個向內皺縮,像最老的老婦人,只有怪異前突的唇。

這時候有急事他得開口說話,不僅語詞不清連聲音都變了調。

她們也不會有機會從他身上聞到他的老化,長年的外交禮儀,他外出時會噴清淡的古龍水。可沒有二十四小時持香的古龍水,即便愛乾淨,他的身上會有一股淡淡的酸騷味。

年歲一定像一種酸澀的浸漬,整個地浸滲包圍了他。像被醃製的泡菜,不論是白菜、胡蘿蔔、白蘿蔔、辣椒,浸在加了五香八角香料的變酸的酸水裡,即便水漬著不至太過脫水,但總是菜葉皺老、菜身消蝕,明顯地可看出經過浸漬,並一定有著一股酸味。

是的,不再潔淨的酸味。

是這在他身上已然出現皺老的皮相與消蝕的神情,他坐著,尤其看電視,不自主地就開始打盹,加重了他的老去?!

還會因身體不舒服,一同外出時她得彎下身來幫他穿上鞋子繫上鞋帶。他們都知道,如無意外,接下來,或早些或晚些,她得連襪子都替他穿。

然即便她較他年輕,她也在變老,女人尤其較男人老得快,更不經老。

他們是一起在變老,還要一起老去,不管是身體的味道、鬆垮的肉、皮膚上的老人斑……可以彼此自在地、舒服地老去?!

3

以為一切都可以克制住,可怎麼又會如此一再強迫性地回返呢?

以寫生活雜文起家的殷殷夫人自問:

愛需要多少時間方能逐步淡去?

她有自己的生活和得處理的事,也不可能每天去上他的課,便不會每天見到他。在感到他對她亦有相類似的情愛後,她回到她小山上美麗的家,能忍受多久不再見到他呢?

便先要檢驗那愛在得到滿足,暫時的滿足,或者說每一次的滿足點之後,需要多少時間才會再回來?

會不會強調心靈與靈性的情愛,事實上與性愛、食物一樣,飽足感有其相似度。

吃飽了,對於性和飲食有必然性,會不會愛亦復如此?

我們的飽足為時間約定俗成成了習慣,吃了早餐到午餐,大約四個小時,午餐到下午茶到晚餐,通常也都是四個小時左右。

然後因為睡眠的必需,我們自然地停止吃食。

那麼,吃飽了一回的情愛可以撐多久,下一輪愛的飢餓才會再度來臨呢?

和食物一樣,是以時計算,還是以日來計算?過往情愛中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果一日不見等於三年,當中的每一小時,等同於一個半月的時間。

那一次最後一堂課至少到夜裡十點,他們方互道再見。隔天近午才看到他LINE來的新課程與問好,到是日下午,她即又開始期待、焦躁他的未有音訊,希望能再與他聯繫(當然自我抑遏住了),然後猛然會意,其間連二十四小時都未有。

確實地算算,不到二十小時。

甚至不需要有以往的經驗,現在,她知道要住手,卻發現並非斷然地就能切割。他在她的心中真正地生根盤踞,好似他就連結著她腦中的神經元,和她的思緒齊步,每分每秒都出現,強行霸占而至全心意都是他。

她只能空茫地在那,那形容中的「有體無魂」,讓他走馬燈、強迫性地一再又一再地於她的心緒中盤轉,他們在一起的時刻、他說過的、所做所為。無止無盡。

而真正的時間在過去。當中斷回過神,常常已然一長段時間後。

從來不曾經歷,那愛像一道又一道深重的傷口,濃重的黑血是暗黑的傷痛,滿滿浸泡包覆。何以如此暗黑,藕斷絲連的已不只是愛,牽扯不休的更只有痛。

就算是得不到,也不該有的那般強烈痛苦到來,何況一切仍在進展中。可那樣辛酸的心痛,胸真正痛到一陣陣酸楚的疼痛,還不只是心悸。心悸,還可輕易歸究更年期。她的紛亂與痛,更似整個身體都要求著要被安撫。

以為終能從心中的爭執中脫出,不再糾纏於那情愛是否可能,以及,明明要抑制住盤旋不能止息的與他相關的一切,不知何以思緒反倒糾纏,像磨損的唱盤,一再就地打轉無論如何轉不出那對他思念的沉溺陷落之處,逼得頭昏沉恍惚。

是強迫症?愛情裡也有強迫症,才會如此不能逃離。

寫生活雜文的殷殷夫人都不能不感到,應該是只有怨咒方會如此。

(可是那地獄裡專為女人設的血池?!至此她尚不曾真正地背叛丈夫,她無須如此罪惡深重地自責。之於他,就算曾經在過往某一生某一世如何地對不住他,也不至得承受如此懲罰:

強烈到無以擔負的愛,只消動心起念,即滿心滿懷最極致的痛。

這樣的愛,果真只有要遺忘,而遺忘,必得要遺忘到哪裡?!)

知曉無以用意識掌控,用意志克服。她求助於藥物。

一向對成癮的藥物心懷警戒的殷殷,不曾索取精神科的幫助,她知道那些安神的藥會降低這強迫症狀,但同時只會讓她遲頓緩慢呆笨。她問詢一直照顧她的友人醫生。

王醫師受完西醫完整醫學院訓練,再學中醫;能醫,而且善卜,醫、卜不棄,被尊稱為王老師。

先認識丈夫,是丈夫晚近著迷於密教、學易理圈子裡的「高人」。與丈夫算是學理上切磋,但成為殷殷無所不談的朋友。

歲數較殷殷小,且長著一張圓滾滾的娃娃臉,白皙的皮膚上架著金框近視眼鏡,不似醫生更像命相師,尤其他養著一隻如影隨行的台灣犬。

中型犬「台灣犬」,最近成功認證是一個犬種,純種的身價被炒至極高。王老師這黑色的台灣犬,符合認證的標準除卻尾巴不曾有內鉤的「鐮刀尾」,被以便宜的價格出讓。

王老師對這被嫌棄的狗,有著憐惜的補償,狗仗恃著主人的疼愛,和多半成為「寵物」的犬隻一樣,索求地吃成一隻肥胖的狗。不再有那被認為「土狗」的台灣犬,來自本土的適應力強、粗生粗養的形樣。

殷殷自知道Pan養狗後,對圓滾滾娃娃臉的主人王老師與肥胖的狗,「天生一對」,每次見面都有一種打從心裡的歡喜,也常找機會逗狗玩耍。

不過這回她要問的是:

能不能回復已停下來的荷爾蒙?

王老師詳加詢問她家族是否有癌症病史,是否定期做婦科檢查,同意荷爾蒙對適當的人有其功效。

殷殷知道並非心理安慰,那低劑量的荷爾蒙果真逐漸安穩下焦慮躁亂的身心,那迫切的無時無刻俱在思及他的尖酸心痛仍在,但減低中。

啊!如何能夠遺忘?

(可怎能說當中不也甜蜜?!)

有了愛之後的記憶,用這樣的方式來遺忘。

洗澡,渾身抹上肥皂,以水沖去,擦乾。

接下來會抹上乳液。就算不是那麼斤斤計較,得在肌膚尚留有沖澡的熱氣,毛孔仍張開的狀況下,抹乳液有深入肌膚的效果。到了這種年紀,乳液成了乾燥肌膚的必需。不像年輕時候自體產生潤澤,位處亞熱帶的島嶼濕熱彙集成天然的保濕,乳液可有可無。

洗完澡臉面上搽的是面霜,會下搽到脖頸處,甚且直到胸口,這個區塊最容易顯現出年齡。

於不能遏止地對Pan的魂思夢縈,洗澡是最危險的放縱時刻,有完全正當的理由獨自一個人,長時間浸泡在浴缸裡。就算起身,有幾回,居然不能確定,臉面搽上了面霜,無庸置疑,可下到脖頸處,是否同樣也搽上了面霜。

摸起來已有滑潤感,最初以為是已抹上面霜,不疑有它。可有一回突然懷疑:

是嗎?

以手再次觸摸,會是沐浴乳?忘了沖洗掉的沐浴乳?

臉面用的一定是洗面乳,或者晚近又流行回肥皂,持留的細泡明確,不會忘了沖洗。脖頸處會用洗面乳,但也會用上沐浴乳,這段銜接頭臉與胴體之處,因為不論洗滌用品或保養品皆可混用的部位,便不能確定是未沖掉的沐浴乳,還是已然搽上的面霜、乳液?

會為是否已沖洗掉脖頸處的洗滌用品傷神?這不是最自然容易甚且不用想即可完成的!

(還是自己的身體。)

想要遺忘,可有記憶用這樣的方式來遺忘?

遺忘的本該是他,可遺忘的是忘卻在脖頸處該沖掉的沐浴乳?還是已搽上的面霜?

她的遺忘要遺忘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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