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周芬伶／【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1 － 愛沙的詛咒
圖◎唐壽南
◎周芬伶 圖◎唐壽南
1871年11月，宮古島的貢船在海上遇到強風，那麼寒冷且強勁的颶風，像惡魔大軍將他們吞沒，船被打得快九十度直立，再垂直落體，愛沙在劇烈的搖晃中只覺得死絕的冷，怎麼這麼冷啊！
愛沙最近老做同樣的夢：她被剝得身上只剩一塊爛布，眼睛早已被自己刺傷流血，不願再看見族人與自身的悲劇，她的眼睛噴湧著血流，美麗的臉幾成厲鬼之怒相，所謂的血仇血誓一定要以血見血，她走到頭目家門口，拿出做為武士一門的短刀，刀尖對著高士佛勇士，這些砍人頭的獵人看到愛沙的模樣，如被雷打般被震懾住，不敢往前，愛沙站在梯屋的高台，對他們說：「天神啊，以我的血做見證，血債一定血還，今日之悲痛將永世輪迴，滅我一族者必自滅其族！」她將利刃往胸口猛力一刺，寒氣，那寒氣一直進逼，就像船難的那一天。
那天風好不容易停了，天微微亮，海水已從墨色轉為森藍，水波還不平靜，像有無數把冰刀在水中廝殺，愛沙在船艙躺了一天一夜，颶風來襲，船身劇烈搖晃，她全身都在疼痛，還因碰撞吐了一口血，風浪平靜之後，疼痛集中在頭部。她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走出船艙，甲板上躺了很多人，不知是死還是睡，強烈的噁心感中感到凶兆，早在前天從首里出發時，她一再卜到凶卦，照說船期也是她卜卦決定的，她是個女巫，可也是王子的女人，女人不能上船，這是千百年來的禁忌，觸犯不得，然王子與她新婚，不顧眾人反對一定要帶她同行，許多人說此次航行為逆天之行，愛沙苦思許久，一再卜卦，才敲定十月出航，那是冬天，避開颱風季，且是大吉之日。四艘貢船載著近三百人浩浩蕩蕩出發。去程相當順利，貢品獻給琉球國王之後，在宴會中她的美貌驚動京城，愛沙混有日本與洋人血統，皮膚白到透明，一雙靈動的淺褐色眼睛彷彿燃燒著小火焰，令人難以忘懷的美，像大特寫一樣，占據所有視線，傳說她身上有股異香，只要她摸過穿過的衣物，都有長久不散的香氣，尤其是從小配在身上鴿蛋大的綠寶石，已香入石底，只要得到它，或長久與她相對可以成仙，這更增添她的傳奇性。
到首里除了進貢，還要進貨，彼時球商的貿易十分發達，有海上馬車夫之稱，回程的船除了國王的賞賜，還載了許多珍奇貨物，等返回宮古島，再轉搭商船，到福州買賣，這一進兩出，帶來的利潤可以吃上好幾年。沒想航行途中吹起東北季風，四艘貢船失散，愛沙坐的那艘船，被吹到台灣尾端八瑤灣附近，船艙在暗礁中碰破且動彈不得，愛沙知道這裡是大耳人所居之地，強力主張不要下船，等船艙修復再做打算。船在海上停留五天，糧食與飲水短缺，船艙開始進水，不久船就會傾覆，這時琉球王子仲宗根康宏不再聽愛沙勸阻：「下船吧！船都快沉了！」
「不行，寧可淹死也不能上岸。」
「大耳人有什麼好怕的，我們有幾十個武士，還有槍砲。就武力而言我們占上風。」
「夫君，聽我的話，這是不祥之地，極不祥。」
「不祥的是你吧！當初我們反對女人上船，結果……」御守將軍餓壞了，把憋了很久的氣吐出來。
「閉嘴，不准再提什麼不祥，下船，這是命令。」
六十九人分批坐上小船，光貴重的物品就載了好幾艘，在划上岸時，一艘船碰到暗礁翻船，三人失蹤，等全部上岸點人時，只剩六十六人，落山風還是十分強勁，把他們寬大的袍子撐得像布袋戲偶般翻飛，誇張的華麗顯得怪異突兀。
打從琉球人的船出現，柯土水密切注意異邦人的動靜，他在牡丹社有個小山寨，手下四、五人，人長得五短身材奇醜無比，膚色近黑黃，因長期嚼檳榔，臉的下半像走山般歪斜，遠看只剩一雙貪狼的眼睛，與缺齒的血盆大嘴，這人貪財好色狠毒，好戰勇猛。宮古島人漂流到牡丹社附近，他正在社內，他們的船擱淺在港口之外，許多人游水上來，類漢服又類浪人的大鬍子男人，裸露著上身，露出胸毛，這不是第一次有琉球人漂流到此，但數量沒那麼多，一大群長著茂盛黑毛的男人泅水上岸，殺氣騰騰，他們都是水兵與武士。其實琉球人個性受儒教影響，熱情溫和而多禮，他們是很靈活的商人，被稱為「球商」，這貢船上還有些武士保衛。他們也是愛送禮的民族，這次是進貢隊船，船上載滿貢品，衣裝打扮也極為華麗，柯土水先上前去交涉，這六十六人中有一半是進貢使者，上岸的都是水兵，柯土水想上船去看看傳說中的珍稀寶貝，遭到嚴詞拒絕還被官兵踢一腳，高傲的琉球使者，態度讓他覺得自己是低等人，柯土水因生氣一路跳回來，怒聲如雷，便慫恿社人，拿下那一船寶物。
在這景觀複雜族群複雜的台灣尾，為瑯嶠十八社所在地，因開拓時間較晚，使得原民在這裡不受統轄，大量的平埔與少量的客家人居住平地，閩南人最少，原民稱他們為「百朗」，覺得他們是奸詐的漢人，在這裡漢人即是敵人，柯土水因跟原民「交易」，又會說他們的語言算是例外，也是他用他的法則教會他們交易與買賣，從打狗遷居到這裡做的都是強盜買賣，在漢人到此以前，排灣共同分享獵物，小米田、芋頭田自生自長，他們只要有自己釀的酒與芋頭就滿足，他們愛好打獵，這裡有山羌、雉雞、野兔；往東更深的山裡有山豬與梅花鹿、黑熊，這些才是他們真正的夢幻逸品，然而柯土水來了，他之前做過幾次海上貿易都失敗，賣皮蛋與鹹鴨蛋到福州，到港時一船蛋都發臭，鹹蛋、皮蛋不是不會壞嗎？可是氣溫太高加上船艙濕熱又悶，蛋真的臭到不行，他賠了不少錢；第二次積其所有，買了一船美濃傘，想賣給日本人，美濃傘的油光與花色穠豔與日本傘的清雅不同，很受日本人喜愛，沒想又是濕熱的氣候毀了一切，氣候與氣溫對海上貿易起著絕對性的因素，傘運到日本都黏住了，打不開硬是打不開，柯土水的海上貿易夢就此碎了，他在福州與橫濱港看到球商的生意做得火熱，他們賣的商品如此受歡迎，一般的漆器、紅銅製品都大獲利市，他們是一流的海上商人，也是在那裡看到他們的富裕，鴿蛋大的海珠，金銀製品，還有人人都想擁有的蕉紗。他從海上一路敗退到車城，把一些最次貨賣給原民，因此暴富。就算暴富也穿不起蕉紗啊！
柯土水最想要的是蕉絲與大海珠，一顆珠子價值連城，台灣人有棉衣就滿足了，幾個人見過、穿過蕉絲？這是天降的寶物，那些琉球人如天人般，如果不是颶風，他們也不會偏航漂流至此，好像自動送上門的財物，讓人生出無盡貪念，他約略估量他們約有五、六十人，能戰的水兵不過三、四十，當他率領著幾個社人，趁夜洗劫寶船，誰知他搶的船，只剩一些被淘汰的蕉布與雜物，珍貴的東西不知藏哪裡於是搜括一些就走，當時並無殺人的意圖，他們只是趁夜偷襲，船上有善戰的水兵與武士。沒搶到寶貝不甘心，他算好等他們上岸，再派人搶一次。
「穿琉球人的衣服可以成仙！」柯土水誇大並竄改傳說，原是得到她佩戴的綠寶時，或與愛沙相對許久可以成仙，變成穿琉球人的衣服可以成仙，琉球的蕉紗確為修道者穿的「鶴氅」或「袈裟」所專用，將之混淆，可以起盜心，誰不想成仙呢？他只想要愛沙穿過的衣物，讓其他人去剝琉球人的衣服吧！
經過一次洗劫，宮古島人明顯看來狼狽，已無貢船與使節團的光鮮亮麗，起先不敢上岸，愛沙強烈主張不能上岸，大家爭議不決，有人說附近是蕃界，最好別上岸，等候救援，另有人說船上糧食不夠，再待下去會餓死，又遭洗劫，應該上岸，橫豎都是死，不如另找生路。就這樣吵吵鬧鬧，他們實在餓昏了，決定下船，這時大家還有些細軟，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身上的絲羅與蕉衣，金簪玉珮，錦衣晝行會引來殺機。（待續）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