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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李欣倫/如同她們重返書桌 - 下

2017/08/15 06:00

圖◎michun

◎李欣倫 圖◎mic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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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閱讀和寫作,在月子期間是個禁忌,勞神傷眼,耗神費力,剛成為母親的女子需要全然的休息。事實上,大多數的女人既渴睡又無法如願,像幽靈徘徊於晝夜之間,即使如此,所有育兒手冊皆如此建議,引經據典,專家者言。這對親自授乳的母親何其困難,幾乎是天方夜譚了,於是我略過這些不切實際的漫想虛言,任性地讀起書來──畢竟這是我在重重限制下僅剩的任性。

那時能撫慰我的反而是Charlotte Perkins Gilman的《黃壁紙》。作者長期為精神崩潰所困擾,求助於精神科醫師,醫師建議她休息療養,一天動腦最好別超過兩小時,更嚴厲地告誡她:「這輩子絕不能再重拾紙筆、畫筆或是鉛筆。」小說中,女主角在產後也被暗示不該寫作,她的先生約翰說:「為了我好,也為了我們的寶寶好,當然也是為妳自己好,請不要再讓那想法闖進妳的腦袋了。」她只好瞞著先生寫,儘管不知道寫這些東西幹嘛,但她堅持要「找到方法表達自己的感受與想法」,因為「這是何等的紓解方式」。

是的,我讀《黃壁紙》,看產後憂鬱的女子如何定睛凝視黃壁紙,那蔓生、搖晃並充滿魅惑召喚的壁紙圖案,在女人危脆的心緒中爬行,親暱又危險。最終,瀕臨崩潰的她幻化成一頭爬行的獸。坦白說,看著這個被創造於1891年飽受折磨的女子,狂烈橫行於眼前,即便當時距離這時空如此遙遠──2012年夏天,產後的我終日面對一堵白色牆面(而非黃壁紙)──還是覺得被安慰。

6

每次和朋友說起我在月子中心修改論文的經驗,聞者皆甚感驚訝。

記得生兒子楠前晚,我和梓潔在紀州庵談《此身》,返回娘家途中,收到「修改後再審」的信件通知,雖然緊張了一下,但心想離預產期還有三週,應足夠我修改,當時還跟肚裡的孩子私語:「再待三個禮拜喔。」凌晨三點半,矇矓間羊水破了,驚嚇之餘喚醒母親,坐上救護車一路呼嘯奔回台中生產。隔天在月子中心,趁母親不在身邊時,趕緊連絡助理和同事協助印期刊論文、去圖書館借書,祕密送來月子中心,然後抓緊時間,修改論文,十分鐘也行。

當家人敲門,我大喊等一下,速將筆電、論文、書籍收在衣櫃底層的抽屜,稍加打點,等他們進來時,能安心地看到一個蓬亂著頭髮、著連身長裙的女人,歪在床上,認真地鬆懈身體和心智,並將桌上的湯湯水水灌飽腸胃,準備下樓餵奶去。這時如果看書恐怕會驚嚇到我媽。當我將這段記憶貼在臉書上時,也是過來人的學姊提到,她也在月子期間看書寫論文,母親恐嚇她「小心眼睛瞎掉!」學姊衝口而出:「瞎掉也要寫。」只能說非常壯烈。

於哺乳、斷續睡眠中艱難完成後,回覆修改後論文說明最末,淡淡加上「在月子中心完成故不甚周延」(此篇論文是否因此而順利刊登亦不得而知)。

月子期間這樣拚命改論文、寫作,不知是否鑄成了產後憂鬱的因,從月子中心返家後沒多久,我常處失眠、焦慮和恐懼中。

當時以為已養了一個孩子,第二胎絕對沒問題,但沒料到同時照顧兩個年齡相近的幼兒著實將人逼瘋。有段時間,我凌晨三點醒來餵兒子,半小時後躺回床,不到兩小時輪女兒醒了,夜半啼哭,我起身摟她哄她,矇矓間我倆又睡去,恍惚間又聞兒子泣聲,我睡眼惺忪,下床將他從嬰兒床抱到大床哺餵。哺乳手冊建議:側臥姿勢可邊睡邊餵,讓產婦充分休息。事實上我無法安眠,因為孩子的用力吸吮,就像強力幫浦,聲音中透露出頑強的生存意志。相反地,我卻損耗下去,睡眠破碎如島,終致無法入睡。

夜裡,我聽著孩子的規律鼻息,只覺恐懼,憂鬱扼住喉頭,占據胸口,無法順暢呼吸。我感覺兒子就要醒了,他隨時會醒,響亮的哭聲炸開,像梅雨磅礡傾注。我豎耳傾聽,謹慎提防,準備捧著我的乳房將乳汁灌入他的嘴(那樣他就不再哭了不是嗎),就這樣我再無法入睡,翻來覆去。

彼時正待進入潮溽的夏,夜裡突然降下大雨,又急又快的雨滴敲打於每一吋土地和物件上:公園裡的兒童溜滑梯和盪鞦韆、健康美麗的阿勃勒、路燈、人行道,這些物件有細微縫隙,但它們畢竟不是真正的容器,無法承受如此凶猛的雨。雨水將不受控制,排水道也失去作用,蟑螂和更多的蟑螂將被沖湧而出,瞬間滅頂或順著水流浮沉掙扎,所有的生和生的欲望將受到全面威脅。

雨愈來愈大,彷彿警示。然後是閃電,雷聲,狂大的風拍打著窗和窗簾。我隱約聽見兒子在哭。我坐了起來,發現才兩點。手錶的時針分針發出螢光,切出超現實的空間。下床探視,兒子正好眠。全家除了我之外全都被睡眠的光霧深深包圍,只有我無法入睡,坐在床緣彷如跌坐於曠野。但憂鬱讓一切變得擁擠,幾近窒息。

7

約莫這個時候,我開始了心理諮商,也重新開始寫。憂鬱讓我幾乎活不下去,完全無法動筆。

經過了幾次談話,碰觸到生命核心時,諮商師彷彿想到什麼般地跟我確認:「還寫嗎?」

怎麼可能寫。能活著就不錯了。

「找時間寫吧。」她提議。

後來竟發現,反倒是寫作讓我活下來。是的,是寫作。

8

翻開《創作者的日常生活》,立刻先讀Toni Morrison和Alice Munro兩位女作家,不僅因為喜歡她們的作品,更因兩人皆同時寫作並照顧孩子。

相較於書中大部分作家維持規律寫作的情況下,坦言無法規律寫作的Toni Morrison鼓舞著我,90年代她不僅是藍燈書屋的編輯,同時教授文學課,並以單親身分撫養兩個孩子長大,在忙碌的日程中,她得趁黎明或週末寫。因此,固定每日早晨五點爬起來寫,且在駕車和割草時思考,於是一面對紙便能令人羨慕地「一揮而就」。50年代Munro仍是有兩個幼兒的年輕母親,常趁著大女兒上學而小女兒午睡時「躲進自己的房間寫作」,讀至此真是心有戚戚焉。

我的讀書寫作時間正是兩個孩子同時睡覺的時候,交集起來可能只有二十分鐘,這時才有機會翻開書,開啟一個新的檔案──嶄新潔白宛如嬰兒無瑕的小屁股,令人充滿希望──進入另一個身分。稀有時刻:孩子睡了,而我還清醒。其實不確定究竟是真正的清醒,還是他們同時提早入睡令我精神抖擻:終於,我可以,我又能重返書桌,閱讀,寫作,最原始的情感交流與溝通,一盞溫暖的燈,照亮了頁與頁之間,行與行之間,照亮了我專注的眼眸與渴盼。像全身浸入滿室氤氳而水溫適中的浴池,像悄悄掩上門扉(同時安靜背對整個喧囂世界)回到斗室靜坐,像極緩但有次序地梳理著飛揚奔騰的續流,終日勞動的我終於停下陀螺般的自轉旋繞,與靈魂面對面,與自己的惻痛面對面,靜靜地凝視它的臉。

他們呼呼大睡,淌著奶蜜的獨處時光終如神蹟乍現,將我週身籠罩,光暈充滿,魔術時光。

9

有時魔術時光來得太急,令人猝不及防:SY臨時帶女兒北上,而兒子還待在保母家。保母說:「今天晚點來接也沒關係喔。」我捧著天降的自由,雙臂顫抖,雙腿發軟。

我背著書和電腦衝進喫茶館,點了特大杯的翡翠檸檬,打開書,準備進入文字,但終究無法順利進入,字句和目光間凝成一蓬又一蓬無法穿透的雲霧,如張開的傘。恐怕是太興奮,對於這意外而現成的時光;宛若清晨森林中的冰涼空氣,反讓我無法消受。終於閱讀了幾行,孩子的臉和嗓音悄悄浮現,盤據了故事,在字與字、行與行之間輕巧結下隱形的網,有效而成功地攫獲我纏繞的情思。

我讀,孩子就在眼前,我寫,孩子也在眼前。此刻他在哭嗎?他開心嗎?睡了還是醒著?會和別的孩子搶玩具嗎?他又霸著公園的溜滑梯嗎?他是否能再次成功克服沒有母親陪伴的時光?

書畢竟讀不下去了。多種即興、任意、古怪的鬼點子和計畫,一點一點飛向結在字句和目光之間的蛛網。一本書成了小墳場。我歎了口氣,迅速喝完大杯冰飲,即將到期的自由。

10

珍視能寫的時光,在疊疊累累的繁重家務之間,見縫插針般地讀,蜻蜓點水地寫。不受打擾的時光如嶄新而色澤鮮異的布匹,以稠密又光滑的質感流經指尖,然後我開始寫。不假思索地寫。

如同她們重返書桌,閃避迅速擊來的日常瑣碎跋涉至桌前,打開電腦,鍵入文字,一個字,兩個字,一個句子,皆是神蹟體現。那必然是洗了床單又曬又疊了衣服;必然餵過奶或餵飽女兒;也必然將地上的麵條和黏在腳底的飯粒清除;鍋碗瓢盆不必然已滌淨,也不必然清醒或飽食,我急急穿越汙穢油膩,無視於疲憊飢渴,如同穿行重重山徑將自身帶往桌前。無須暖身。其實不是不須暖身,而是毫無餘裕暖身,無法像從前那樣先靜靜讀一個小時、泡杯濃茶、看看天光或聽聽風的摩娑聲才再開始。

是的,我得一坐到書桌前就拚了命地寫,全不在乎修辭、文句和結構,如止不住的嘔吐那樣寫,因為隨時得停,哭聲、撒嬌、鬧脾氣等諸種孩子本事隨時將我帶離書桌,因此被迫練就隨時得寫出幾句的功夫,沒有心理準備和情感醞釀,無法重讀上文並根據脈絡,就這麼挺起精神、硬著頭皮寫下去。

11

夜裡,我突然間領悟寫作之於我的意義。我被孩子尋奶的動作吵醒,之後無法入睡,許多事情在腦中盤旋。

我是誰?我是老師、母親、妻子、女兒,其中耗費我最多心力的是老師和母親。做為老師,我得說我開始感到力不從心,社會和學校或對老師的期待(KPI、THCI、MOOCs諸如此類)、大量的行政庶務。做為母親,總明顯暴露出我的無能、被動、狼狽與疲憊,常常我從學校返家,在擁擠的公車上望著紛繁的人事景致,帶著一堆對現有教育體制和老師身分與價值的困惑,回到一個完全犧牲奉獻的角色;無論晴雨我默默返回這個衣服再無法全然乾淨、睡眠再無法完整的角色,繼續與孩子奮戰。

我被這些晝夜瑣碎的細項分食,教育及其接踵而來的事物以一種高倍速的方式將我掏空、吞沒,像是洗衣機裡飛旋的衣服,在你無思想的空檔只能被捲入再捲入,在同一個漩渦裡打轉,原地打轉。是以,寫作便顯露其必要,於我,寫作是一種抗拒、質疑、不合作的姿態,它對抗速度、質疑現狀並在每個理所當然的答案中顯出它的不服從,比起老師被要求的投入、母親被期待的犧牲,寫作與現實甚至與自身保持距離,警戒和清醒,懷疑和推敲。

難怪我渴望寫作,特別在教師和母親身分蠶食我,繳械出存在感時,我必須寫,因為困惑,因為疲憊,因為沉重,因為混亂,因為紛雜事項與孩子熱烈貼上我讓我喘不過氣。於是,在被孩子吵醒後再不得安眠的夜,月光以一種啟示的方式照入窗隙和夢境,我起身,寫下我的困惑,推敲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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