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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李欣倫/如同她們重返書桌 - 上

2017/08/14 06:00

圖◎michun

◎李欣倫 圖◎michun

1

Alice Munro的小說〈抵達日本〉,描述了同時是母親、女詩人的葛蕾塔的一段生活插曲。葛雷塔寫詩,雖然先生彼得的母親知曉此事,但嫁給彼得之後,她告誡先生別用「女詩人」這個字,因此後來才認識她的人不知曉她寫詩,她也盡力隱埋這點,畢竟多讀一本書、談論嚴肅的話題都可能會啟人疑竇,更可能影響先生的升遷。

葛蕾塔將詩作寄給文學刊物並獲刊登後,雜誌編輯邀她和其餘作家聚會。聚會前,葛蕾塔請人照顧孩子,自己穿上優雅的黑色洋裝和高跟鞋去赴約,但在聚會中,多數的人並不搭理她,除了男記者哈利斯,兩人後來維持著若有似無的情愫。之後在彼得出差、無法安置妻女的情況下,葛蕾塔帶著女兒搭乘火車前往多倫多,打算住在女性友人家。

在這趟火車之旅,葛蕾塔認識了帥氣的男演員葛瑞格,在酒精作祟下,葛雷塔拋下熟睡的女兒凱媞,溜進男演員的臥舖親熱,但她心繫凱媞,匆忙返回車廂時,發現女兒不見了,瞬間她動彈不了,「彷彿整個身體、心靈都掏空了」。她揣度各種可能,在極度恐懼下慌忙尋找,最終在兩節車廂的金屬門那兒發現凱媞,原來凱媞去找媽媽。尚未從驚嚇和恐懼中恢復心神的葛蕾塔用毯子裹住女兒時,感覺整個人像發高燒那樣顫抖,而被暫時遺棄的凱媞對母親戒備著,不願讓母親靠近。

心存愧疚的葛蕾塔開始反省過去自己如何忽略了女兒,包含對丈夫以外的男人著迷並心存幻想,也包括生活中瑣碎的、占據她不少時間的家事,甚至檢討寫詩的行為──孟若用的詞是「不忠」,不僅對丈夫、女兒不忠,甚至對自己的人生不忠。暫時被棄的女兒獨自坐在兩節車廂走道的畫面,加深了罪惡感,孟若用「罪惡」形容:「這是罪惡,她居然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上面,滿心只想專注在其他事情上,卻不肯注意自己的孩子。這是罪惡。」

如同女兒獨自坐在車廂的畫面久久占據女詩人的心中,這個故事始終烙印在我心中。葛蕾塔,擺盪於母親和女詩人之間,前者像鎖鏈牢扣著她,象徵著自由與自信的女詩人身分,給予她從平凡生活逃逸的可能,卻也引發強烈的罪惡感。當成為「母親」的意識超越「女詩人」時,葛蕾塔極力想隱藏的寫詩「怪癖」──寫詩對一般人來說確實是一種難以理解的「怪癖」──令她感到罪惡,甚至覺得對丈夫、女兒和自己不忠。

2

產後的我困頓和憂鬱,總覺得披了一件名為「母親」的皮囊在呼吸、行走、活動,由於睡眠剝奪而完全喪失了食欲,對於送到眼前的所有食物發嘔,一天吃一碗清湯麵已足夠。但旁人說你得吃些什麼,不為自己也為孩子;你得吃些麻油、紅菜、堅果高營養的東西,不為自己也為孩子;你得好好躺在床上,你得這樣那樣,不為自己也為孩子。

他們的說法,讓我重新質疑「我」的存在:我是誰?我在哪裡?難道只為孩子而存在,彷彿提供乳汁的機器?當時我拚命咀嚼許多發奶食物,如果不這麼做,彷彿便是不忠,像葛蕾塔反覆湧現的罪惡感。但真正令我覺得背叛了自己的,其實是和奮力大哭的嬰孩肉搏的夜半時分;即便我已餵了奶、換了尿布,也排除所有孩子不適的因素,她仍大哭不休,被吵醒的家人總著急探問:「孩子究竟怎麼了?」「妳是不是沒餵飽她?」恰好就是這個時刻,我覺得原來的「我」已轉身背離。我深覺背叛了渴望擁有自由和多重可能的自己。

孩子晝夜哭泣、馬拉松似的哺乳對母親絕對是消耗與考驗,體力透支讓母愛變得困難。有本育兒書提到,仔細觀察孩子哭的時間和哭聲變化,可以藉此判斷他們究竟是餓了、睏了、脹氣還是承受不住太多外界刺激。有時我會顯露出難得的耐心,一一觀察和分判,但多半那些哭聲聽起來並無太大不同:尖銳、急切、猛烈、令人發狂。於是有另一本育兒書提出一個不怎麼高明但後來證明管用的方法:不如媽媽戴上耳塞。看著女兒脹紅臉大哭,五官擠在一起,彷彿一個醜陋的糟老頭,睡眠不足的我對她大吼:盡量哭吧,被迫來到這苦難世界本來就值得大哭一場。然後我逃進浴間,坐在馬桶上將臉埋進手掌,忍不住哭了起來。如果不這麼做,難保我不會將哭聲不止的女兒扔出窗外。

當時,我常坐在馬桶上,閉上眼睛,有時真的戴上耳塞,逃避女兒的哭聲。這是我躲避母職的防空洞。有回在香港參加研討會,聽楊佳嫻轉用吳爾芙「自己的房間」,形容〈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煙鸝因便祕,常在廁所蹲上幾個鐘頭,那是空虛的她暫時的棲止處。雖然我沒有便祕的困擾,但仍覺得佳嫻用「自己的房間」來形容確然是妙喻,過去的女人需要自己的房間來寫作,但對一位新手媽媽來說,浴廁便是自己的房間,馬桶是堡壘,白色的磁磚儘管沾了黃垢,但這無礙成為暫時的祕密基地。坐在馬桶上,凝視磁磚上方浮現的花紋,緊繃的身體線條才一點一點地鬆開。

最好的時光仍是:孩子熟睡,於白晝,也是我沖澡的時刻。窗外的天光色如珂雪,絲綢般地燦燦鋪展、流動於浴間。在蓮蓬頭下觸碰自己的身體:消減而鬆弛的肚腹、肚皮上深色的妊娠紋、蒼白沉贅的肉身,儲滿乳汁正蓄勢待發的飽脹乳房,這一切的一切構成了我:一位母親,母親的身體,交換青春以哺育孩子的身體。然而,這就是我嗎?

3

重讀生完女兒頭兩個月的每日記錄。那時讀了朋友大力推薦的育兒書,書中建議母親盡可能每天記錄E(Eat)A(Activity)S(Sleeping)Y(You):前三項為孩子的喝奶、活動和睡眠時間,最後一項則是妳──身為母親但同時也是女人的妳──替自己做了些什麼。在這本育兒書的權威建議下,我開始記錄孩子睡與吃的時間、換尿片的次數,以及更重要的──妳,不是母親,而是一個女人的活動。

女人的活動那欄,並沒有購物、喝下午茶等字樣,只有讀書和讀經。讀的書大多是育兒書籍,雖然如何育兒各有方法且相互矛盾:有人告訴你將嬰兒放在嬰兒床上,並在「確定房間沒有蛇」之後,就可以關燈離開,這一派的主張特別強調孩子的安全感建立在穩定的時間表上,並以多人的親身實驗,證成嬰兒絕對有獨自入睡的能力。但同時,也有專家謹慎地提醒你,零到三歲決定一個人未來的人格養成,母子間的肌膚親密才是孩子的安全感來源。

有人則告訴我,產後的女子排出惡露,濁血染汙了大地,地藏經文能滌除罪垢,於是日誦一卷經文成了我的定課。經中詳細描繪了地獄的所在、地獄相狀、受苦的生靈、造作何事而墮入地獄。當孩子喝完奶、好不容易願意安靜小憩,我展開經卷,讓地獄繪穿行指尖,流經聲道,躍震舌尖,化為虛空。彷彿梵唄,經文漂過我、眠睡中的孩子、家具及積蓄塵埃的毯子、窗簾和其他,流過我的腳底──極度疲憊使我頭重腳輕,彷彿騰空踩不著地。經文流過這一切;一切的一切。

彼時七月的熾烈日光流瀉於安靜斗室,即使只是文字,地獄圖景卻清晰立體,讓我暫且忘了憂鬱愁苦。否則我總以為地獄不過如此:失去睡眠、哭聲輪迴、體力透支,全是永夜的炎燒火獄。此時,描繪著熾烈鮮活地獄圖的地藏經,讓我忽略下體濃赤的血及胸前白色的乳──兩者皆困縛我於晝夜。遙想更大的苦難是否令此身暫獲鬆綁?記得孩童時期的我每至宮廟中,牆上大幅地獄圖總魘著我:枯瘦身軀、腫墜腹部、焰、火、煙、滾沸油鍋、亮晃晃的刑具、遍地噴灑的血如此燦爛,鮮明的畫面彷彿附帶了聲響:刀鑊鏗鏘,滾水湧沸,掛著爬著掙扎著的殘軀破體嘶吼、呻吟著,我不敢看又悄悄張望,急急走過卻頭暈目眩,沒想到成為母親後的頭幾個月,我以聲音召喚地獄圖景,同樣悚然之餘,竟給我莫大安慰,穩住我隨時崩潰的意志。

4

成為母親,寫字變得艱困,愈是如此,我愈渴望閱讀,渴望書寫,若不讀不寫,反倒是對自身的不忠和背叛。

曾有段日子,每天四點即醒,醒了之後開始讀,讀完之後盡情地寫,寫到八、九點市聲鼎沸,再睡回籠覺。青春的我浪費多少時間在愛和美和痛,每次的迴旋衝撞都是傾盡身心的浪擲,寫得既痛又快,寫得痛快。

幾年後的行旅,閱視多人眼目,他者肉身經驗烙印於自身,太多生猛而刺激的體驗撞擊生命,眼耳鼻舌身大開大闔,驚險萬分卻也瑰麗萬分,彼時覺得毋須再寫,至少不再積極動筆:為什麼要寫呢?最奇美最熟成最動魄的已寫進肉身,銘刻於呼吸片刻。然後,懷疑起書寫的價值。彼時我獨行於充滿塵沙的異地街巷,來到一個又一個身形殘缺、與死亡搏鬥的他者面前,目睹他們攤開身體大書──裡頭寫滿了殘酷但堅實的真理,悚然、流淚、畏懼的我反覆質疑書寫的意義,不斷自我駁難:為什麼要寫?寫下這些是為了什麼?宛若視覺暫留,將我一次又一次帶回憂戚面容和衰毀肉身的現場。惶然離開書桌,離開迴旋的文字和修辭,我停止書寫,甚至連隨筆都沒有。我真的停了下來,覺得不寫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於是,在加德滿都浪遊的我和K,某日穿過雜沓人聲躲進日本小館,喝茶聊天,無聊得發悶,竟敞開兩人的錢包,一張一張數著皺而軟而綿(那必然吮盡眾人的汗澤體味)的鈔票,將銅板分類疊起,煞有其事擺滿了整張桌,彷彿我們是土豪。總記得這樣的下午;好多類似的下午,我們天南地北地聊、抽菸、聽搖滾樂、讀書,時光簡直就像快餐店裡的免費無限暢飲。青春和愛也是,我們不顧一切開著任其流淌,流過幾多晝夜。

然而,當奢華的時光真正離我遠去,我卻想寫,想從襤褸時光中找尋絲毫可憑藉,可依恃,可皈仰。書寫,助我從盲昧而瑣碎的深海中透脫出來,從全然圍繞著孩子的專注中鬆懈下來,暫時找尋所謂的「我」:我的價值,我的存在意義。原來我還是挺在乎我自己的吧?如何定義自己?「我」不是那個頭髮蓬亂、衣著邋遢骯髒的母親,「我」該是那個坐在書桌前,一盞燈,一本書,在空白的扉頁開啟靈感的,寫字的人。

當孩子入睡,我捧著微薄的時間回到書桌。這是安靜的獨處時刻,是梳理紛雜思緒的時刻,是我凱旋回歸主體的時刻,是忠於自身並攬鏡凝視的時刻。我珍視如斯時光。即使孩子的睡臉宛如天使令我貪戀,但我毅然離開甜美的熟睡,回到書桌前,深呼吸,鍵入文字。有幾次手指甚至因過度興奮而顫抖。

母職的另一項訓練:珍惜能讀能寫的時刻,永遠無法得知下次是什麼時候。像死亡催逼,在孩子睜眼之前──那意味著餵奶、換尿布、洗拭、龐大家事的輪迴,我翻開書,寫下幾個字。這幾個字彷彿鏡子,迴照了我的五官和表情,疲憊和狼狽。每個字忠實且不帶批判地承接我的情緒、分裂和眼淚。(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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