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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林文義／青蛾
圖◎焯両黃
◎林文義 圖◎焯両黃
進門之時，以為是一隻紙飛機，是哪個孩子摺了水藍色紙，拋射後不理會，就率性地讓它掉落在鵝黃瓷磚鋪成的地面，靜止著。
仔細端詳，才知是一隻活生生的，青蛾。
異常美麗的飛行器，是否來自外星球？
留著小鬍子的藝術家，淡淡地說──請別驚擾牠，這昆蟲乃是工作室常客，時而來訪。
果真氣定神閒，青蛾動也不動，幽浮般地降落地面，沉定默然地靜止，聽人與人對話。
藝術家善書法，勁逸草書飛蛇般潑灑在貼著大張宣紙的安山岩牆面，有硫磺的硝石之氣，畢竟這工作室位在火山地帶的谷地之間；窗外是早開的山櫻花，檜木剖面桌上放著一朵紅豔鮮麗的山茶花，像酒似血，又彷彿是一枚活著生命的紅寶石，心跳般錯覺地喘息著。
親愛的藝術家伴侶是舞蹈家，短髮細緻白膚，晶亮的眸色映照著窗外向晚的天光雲影，從廚房閃出，一手宜蘭膽肝，一手波爾多紅酒，笑顏如花綻放地說──等你們兩位好久了。
纖巧削瘦的女子擅舞，不知在舞台翩然展演時，是否就是一隻美麗的鳳蝶，或像此刻靜止迎客如不明飛行物的，青蛾？白皙若雪的頸子有著瓷瓶子上端的弧度，慧黠且敏銳的直覺定位：想是初見的藝術家靈感之源的繆思。
同行的企業家收藏他的作品，未抵達這山谷間工作室之前，早已簡介藝術家特質，稱美水墨如雲卷、流瀑，最具創意的反是：光雕。
極光七色如夜酒微醺
夢中青春烙印未忘
她在四面皆明鏡的空間
獨舞為你因為深愛
天鵝寧願垂死在湖岸
酒過三巡，企業家多少借著酒意些微放肆，笑我眼神遊移不定，左顧右盼，是否因為藝術家那標緻的舞蹈家伴侶呢？我故作微慍，放聲罰他先喝三杯酒。切莫造次哦，老兄弟啊，作客不可失禮。我嚴正笑說著，一方面也佩服企業家老友明察細毫地看出我的左顧右盼之因；不是窺視美人，而是牆邊那極光般，隱約轉換七色的光雕作品，非常地魅惑，十足迷人。
入夜一下子就是零時。結束一天，開始一天，青春早已不再的晚秋年華，分秒悄然飛逝，原來酒一喝就忘了時間瞬然就剎那接壤了晝和夜。迷茫的醉眼不禁挪移到進門處，那鋪著鵝黃磁磚的地面，空無一物。那隻水藍色紙飛機般靜止的青蛾呢？忽然感到空虛，彷彿一時之間內心缺少了什麼的悵然，是啊，是思念。
靜止的青蛾是否回到窗外夜暗的林間了？意識頓時想起夜來的低迴鳥啼，密林深處的梟族猛禽方剛睜亮猶若貓瞳的眼睛，應是獵食時刻，青蛾是否誤入險境？我忽然憂心了起來。
阿格。是藝術家之名，我持酒一敬，叫喚了些許慎然的探詢──能否，收藏你的光雕？就像昔時面對喜歡的藝術家作品，傾慕的敬意是一種必須的行為，就怕對方說不的為難了。藝術家阿格似笑非笑，回敬一杯酒，還是笑而不答，是容收藏或婉拒呢？我拖財帛富有的企業家下水──你，也挑選一個光雕作品吧！
好的，算我一份。企業家拍胸回應，十足相知靈犀，這是疼惜彼此的貼心，夜酒真美。
聖桑之曲的鋼琴初夜
純淨如此許諾誓語
星光雕刻著塔塔加鞍部
櫻花迷離明池春雨
鉤吻鮭的夢中異采
異采，幾年來的光雕，伴我夢醒乍見，彷彿依稀地回首記憶；再入夢的深處，不曾抵達過的北緯七十九度的極光親炙，書房羅列的典藏群籍想必在光雕七色漸層的變幻之間，所有沉睡的雋永文字、歷史、影像、圖繪都如同我在醒和夢接壤的邊境，影影綽綽地鮮活著想像與現實的交叉幽玄，傷逝的死魂靈接近了。
夢中之夢。你啊，仍未輪迴轉生嗎？我靜靜問候。你反而疑惑地反問：我已成鬼，你不害怕嗎？我說夜深人靜，只有鬼才是美麗的存在印證，老友啊，你要咖啡還是酒呢？深深地微歎，若有似無應該就是遽然傷逝的你，究竟要說些什麼？世代相與，我深諳你的遺憾。
追思會你沒來，他們紀念我竟是政治口號，怎不知我的遺憾是未竟的小說……
三月是怎樣地不幸？早班航機你飛荷蘭轉西班牙，同日我夜飛杜拜轉科威特……而後是四月初，詩人說是：最殘酷的季節，你告別。
是否？前時的青蛾，就是無奈的辭世預言呢？我本以為今年秋天還能再見風采翩翩，在府城紅豔的鳳凰樹下，半生老友笑談咖啡香醇的午後；秋如夏，人生早知秋，心事依如故。
再曲折、誤解的生命，只有文字真正得以留存內在的祈願，烏托邦的想像終究是夢裡含笑帶淚的書寫構成；傷逝的死魂靈未了心事，其實早就深諳，這言愛島國的口號儘見虛矯，像青蛾之靜默、光雕之迷茫，你一定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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