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陳柏煜/【閱讀小說】 丹利 - 下

2017/08/01 06:00

圖◎阿尼默

◎陳柏煜 圖◎阿尼默

我們和這台破車蜿蜿蜒蜒地繼續往上,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腳與車身,怕任何一部分凍得掉在後頭。連人帶車衝進白霧的嘴裡,若隱若現的山頭斷了腳,懸浮在霧中。心吊起來時,興奮而悽惶,但又說不太明白。

白霧裡沒有任何動物,四周只有乾淨而暴烈的風聲,隨著我們不斷地穿透而沿途揚起。山裡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灰藍色的鳥兒,老鷹,長相怪異的青蛙。我們丟下的聲音馬上被藏起來了。明明有路,卻有一種從來沒人經過的感覺。

前面是整排的芒草。停下。前面出現更大片的芒草,整座山都長滿了,正對我們,它們安靜緘默,像霧裡的古戰士。只有路的左方單獨幾株芒草,後面白茫茫的不知多深。右方是兩座山間的山坳,隱隱有一條泥巴路,兩旁也都是芒草。你戴著安全帽,自顧自拿著相機就往裡面走,地上的枯草莖全是濕的,有些地方還積著泥水窪,你的鞋子踏在上面發出脆脆的聲響。我只能看到你的後腦勺,你把擋住路的草撥向兩旁。你停下來,叫我回去拿另一台相機。我回去時頻頻回頭,怕你也被藏起來了。你的車在路旁孤伶伶像一隻忠犬。我不敢久待,你就快被掩沒了。

你拍那些芒草。我不覺得芒草有什麼好拍。山谷裡都是芒草,沒別的。路愈來愈難辨認,上面籠罩的薄霧帶淡藍色,像欲言又止的眼神。還好你停了下來,被高過人的草環繞。我拿手機拍下你的背影,你沒有發現,繼續拍芒草。有一種偷東西的感覺。人花心思去偷的大多是一生再努力都不能擁有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行。

回到車上時,你說:「為什麼芒草都變紅了?」

「不知道耶,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但芒草在風中更紅更紅起來,在藍白色的霧中搖曳著。紅得讓人都難過起來,從每株芒花的末端滲出。

我們直接往更高的地方,不再回來。

上面有座停車場。停了兩、三輛汽車,卻不見人影。兩隻雜色的流浪狗徘徊,有路燈但沒有亮。地磚縫裡探出一些草,空氣中混有草和狗的氣味。遠遠又有兩隻狗從霧裡走來。我感到不自在。遠方有間廢棄的建築,警備室裡頭有充斥霉味和尿騷,裂縫爬有黃色的地衣。鐵柵門上鎖了,我看不出裡面是幹什麼用的。

當我回頭時,卻沒看到你。瞎找一陣,發現你蹲著,那些狗圍在周遭,正前方是一隻純白色的,你正從鏡頭裡深情地望著牠。我遠遠看到你,想衝過去把野狗趕走,但身體卻定住了。我看著你,你看著牠,僵持不下。

結果牠先掉頭走了。我鬆了一口氣,卻又感到沮喪。就在這時,我看到牠的另一隻眼也是白的──一只瞎掉的死眼。牠若無其事地走開,其他狗也隨之散去,就像憑空消失般。

你說牠美極了。

「你有看到牠一隻眼是瞎的嗎?」我說。

「在我的鏡頭裡看不見。」

你不喜歡拍人,這和我不一樣。可能,我唯一在意的是人。但你喜歡狗,只要是狗你都拍。這也是相處一陣子後才知道的事情。

「你會記得在哪裡拍到這隻狗嗎?」我說。

「可能不會,」你說。「照片好看就好了。」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會這麼想。

停車場似乎位在一個很高的位置,出奇地冷。雖然路還繼續往上,但我們決定下山。

下山的路很順暢,破車流利地滑行,畫過一個接著一個的彎。愈來愈快。我們好像長了紅色的翅膀。兩旁的樹變成一團綠霧。我的手抱著你的腰,甚至探觸你的身體。你沒有抵抗。

林間單調蜿蜒的長路。綠色的霧。你的安全帽與背。你的腰的柔軟。速度感。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不停頓的下墜感。速度與沒有停止的移動──

我回想到這時總想起布朗第一次載我過橋的事。出發前,他從機車座下拿出我送他的手套要我戴上。我看得出他一次都沒用過,幾乎是全新的。我要他戴,他就自己戴了,但沒有說之前為何不用。我在他身後,感覺速度愈來愈快,就快要上橋了。他把我的手放進他的風衣口袋裡。「會怕嗎?」他喊。「不會!」我們就像一隻藍色的箭矢急迫要抵達彼端,世界只剩下我們與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盡頭──

就是這兩次經驗讓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們永遠都不會停下、不會悲傷,也不會死去。

張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不覺得累,中間好像有醒來幾回,但沒有起來。眼皮如附黏在水面的兩片白色花瓣,不易掀動;還沉在水底的人,沒有吸到足夠的空氣,無法浮出水面。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小小的單人床上側躺如一隻魚,陽光側身通過百葉窗,在我身上映出一明一暗的條帶。我可真像一隻魚。但我沒有鱗片,赤裸在被子裡,靜靜地待在魚缸底部,不吐氣泡。一整個早上都不聲不響。

布朗在上班了,鬧鐘沒把我吵起來。我踢開被子,坐起來發呆,暫時先不看手機──布朗應該有留言。胡亂刷牙洗臉,鏡子裡我又是滿臉鬍渣。但覺得好懶。替自己做完三明治,就出門了。

我提醒自己要給你留個訊息,但不知怎麼地,今天已經忘了好幾次。布朗昨晚十二點留的言,他是第一個。當然他是第一個。他倒數時間發出,它成功發布在頁面最上頭,為此他很滿意。我覺得無聊,扯了一些別的話題,各自睡去。

突然想往山裡去。

一個人上山健行是件舒服的事。我腳程很快,不一會兒就爬升到步道的入口。有點熱,但在樹下走的話就好多了,還可以聽到樹冠沙沙作響,不見蹤影的鳥冷不防地叫一聲。天熱起來,濃密的樹林就有很重的氣味,很野,路面與草莖一片濕黏,石階縫擠滿青苔,沒要石階的路都是黑褐色的腐木與爛泥。空氣裡蒸騰著森林說不出的話。腿上被蚊蟲叮了好幾個包。路不難走,卻是持續的上坡路,一路上都沒有人。這樣的狀態好極了。

過一陣子,我開始流汗,但不急著喝水。以一定的速度持續往前,不走岔路,不停下來欣賞風景。腳步規律地落地、離地。這是我跟我的運動。上衣全濕了,開始有些喘。我感覺汗順著頭髮,一條條合流分支,透明清淺,流過額頭、眼角、兩頰,從下巴滴落,被地面吸收。頸背也立著汗珠。我感覺到我的小腿大腿,我感覺我用力地呼吸,上衣褲子黏貼在身上,我的身體不斷地往前,不斷往前往前。

布朗打給我,我沒接。再過個彎,就要下坡了。回家前我打給他,說出門手機不放在身上。他不開心,我們小吵了一架,但沒事。

拖到晚上才留言。沒幾句話,不知道該說什麼。今晚布朗沒有再提你,也沒提今天吵架的事。平凡的一天。通常我不這麼早睡,只是一時突然不知道幹嘛。覺得今天被咬的地方有些發癢,我怕睡夢中不自覺抓破,去櫃子裡找了清涼的藥膏抹上。然後躺好關燈。

好黑好靜。我揉著發痠的大腿,睜著眼睛,四周沒有聲響。煩人的蚊子不知哪去了。沒有物品打算開口,沒有事情要發生。睡意全無。時間發出微弱的聲音。黑暗中,一切沒有輪廓,沒有人看得見我,連我自己都不能。

生日快樂。

大部分的時候我不再想起你。我記得接布朗的電話,記得他無關緊要的瑣事。我怎麼能不記得不太能喝的他,在視訊鏡頭前無比哀傷地看著我,一大口一大口吞下一整瓶烈酒。整晚他不停地嘔吐。幾天後我去找他,幾乎還沒有解釋,他就緊緊地抱住我哭起來,要我跟他做愛。

你自然地消失,就像傷口癒合不留傷疤,而皮膚完整得不禁讓人懷疑自己曾痛過流血過。我以為就是這樣。你消失了,如氣味般消散。我感覺一部分的自己也在消散。

這時我不希望被打擾。

你會以為我不記得你的生日,只是隨意在臉書上看到通知,敷衍幾句。布朗獲得全盤勝利了。我得承認。但他打敗的人是我。你毫髮無傷,輕巧優雅,像我初識的你一樣。我沒見過你沮喪憂傷,就連分開,你也是瞇起眼,笑著舒了一口氣說,這樣很好。

我不希望有人打開燈,發出聲音。我有權利好好面對它,面對我對自己的恐懼。手機突然震動。我翻過身背對它。可能不是你,但我不想確認。又持續震動了幾次,每次都順著背脊爬上來到另一頭。

我於是緊閉眼睛,想像以後我們開始能夠正常相見的情景,老天,我真期待那天的來臨。●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