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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崇凱/【閱讀小說】3之1 - 七又四分之一

2017/06/18 06:00

圖◎焯両黃

◎黃崇凱 圖◎焯両黃

△場:143

△景:牯嶺街

△時:夜

△人:小四、小明

小四跑過街攔住已經又走了一段路的小明,小明見了他很開心的樣子。

那時候的黑夜比較黑,路邊書報攤販的光暈鬆散,穿著短袖卡其色制服、頭頂大盤帽的男學生或站或走,白衣黑裙的女學生三兩路過,來往穿梭幾輛腳踏車,偶有摩托車排氣聲畫過。我遠遠看見小四和小明在說話。他們一下子激動起來。小四捅了小明好幾下,喊著「沒有出息」、「不要臉」。小明軟軟倒下,小四身上寬大的白衫染了大片血跡,小明的腹部滲出鮮紅的血。小四這時候著魔似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小明,像是不相信那幾刀可以殺掉她,反覆喊著「快點站起來呀你」。帶著哭腔。

毫無疑問的經典一幕。本園最受歡迎、重播最多次的場景。

如果你想要背景說明,導覽語音會說這個場景模擬夏季晚間,實際拍攝時間是在1991年1月30日,半夜三點半,氣溫攝氏12度,地點是屏東縣長官邸前的道路。當時躺在地上的小明簡直要凍壞了。想知道更多,還會提及這個少年殺人事件的原型發生在1961年6月15日晚間十點左右,地點在牯嶺街五巷十號後門附近,鄰近當時的美國新聞處。建中補校的退學生茅武殺了同為建中補校的劉敏。當年的新聞標題寫著

「不良少年情殺命案 少女移情別戀 可憐死於亂刀 年僅十五六闖下塌天禍」、「年僅十五歲秀苗實堪哀 太保學生殺死女友」

。十六歲少年刺殺十五歲少女七刀,胸部一刀是致命傷。劉敏的母親聽聞女兒死訊,吞戒指自殺,被家人救回。茅武因未成年,幾經轉折,最終判處十年徒刑。據說茅武出獄後改名去了美國,也有一說在擺攤賣麵,沒有任何確切的後續消息。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過跟他同屆的同學楊德昌拍出來的電影。

如果還要繼續補充,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不到五個月,另一名建中補校少年任立德刺殺木工邱煥宗。時間是11月1日,約莫晚上11點。地點在羅斯福路與和平西路口。任立德最後被判處十二年徒刑。沒人在乎任立德有沒有服完刑期,出獄後在做些什麼。殺人的原因不難理解,為了情,為了錢,為了一口氣。《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殺人的不只小四一個,還有幹掉Honey的山東,夜雨中的萬華暗室幫派對砍互殺,幾乎都是少年。那是個表面平和的殺戮年代,很多人不明所以地死去,再被若無其事地簡化成歷史的沉澱物。多年後楊德昌的最後一部電影《一一》,建中學生胖子也殺了人。但這次是以電玩遊戲、電視新聞報導的畫面呈現,半隻血手印貼在住宅大廈的入口門柱,拉上黃色封鎖線。

我遠遠看著小四和小明定格在血跡斑斑的擁抱。當年飾演小四的演員張震說那時入戲太深,雖然明知飾演小明的楊靜怡沒死,刀也是假的,拍攝當下卻覺得她真的死了。這一年來我看過幾百次演出,所有人都是抱著演戲、模擬的心態,半是好玩,半是搞笑,喊著「你沒有出息呀你!不要臉!沒有出息呀!」那感覺怎麼說呢,有點像是你心愛的、珍重的東西被痛毆得七葷八素,但是只能無奈地苦笑接受。

現在好了,真的有人認真了。我凝神看著地上那灘血。不是投影,不是可沖洗的顏料。小四和小明的投影散去後,還有股淡淡腥味咬著地板不放。我真想對著老闆怒吼:為什麼啊!你沒有出息呀你!不要臉!沒有出息呀!

老闆面試我的時候,並不關心我最喜歡楊德昌哪些電影、哪些橋段或者意圖傳達的批評和想法。他反而要我想想我為什麼坐在這裡。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麼回答。難道我不該是單純喜歡電影、喜歡楊德昌的作品,才來應徵工作的嗎?我看著眼前高額微禿、圓臉雙下巴,戴著銀色細框橢圓眼鏡的中年男子,疑惑在哪見過這張臉,許多念頭像深海魚群游過,而我得抓住其中一隻混在裡面的頭綁白色繃帶的橘色小丑魚。老闆似乎察覺我有些緊張,他起身離開辦公桌,走到牆邊的沙發坐下,要我移動椅子的方向面對他。現在我坐的高度高出他不少。他說媽的你個子滿高的啊應該有一八幾吧,這樣有沒有比較不緊張,應該是我要緊張才對吧。你們這代人好像都沒多少跟人面對面接觸的經驗,實在不曉得你們怎麼長大的。想好回答沒?

我點點頭,開始那一套因為喜歡打電玩遊戲,偶然接觸家族長輩的電影收藏,才發現原來電影跟電玩有很多相似之處。我不確定他有沒有在聽,繼續照著原先設想的面試腹本答覆。他聽完後,歎了口氣,奇怪,你們這些人的台詞好像都誰先寫好的,每個來這裡就照本宣科,是要來頒聖旨還是背課文?說那麼多,你根本沒回答到我的問題嘛。我是問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坐在這裡?佇遮、here、現此時、right now?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沉默。他放棄似地打破不響,再問那你知道這裡原本是什麼地方?我點點頭,答以這裡在歷史上大多時候是糖廠的農地,種植過甘蔗、尼羅草,培育過樹林。後來被劃為國際影視基地。歷經鄰近的高鐵站周邊開發、綠能科學城開發後,加上建設影視基地超過二百公頃,原來九百五十一公頃的農場生態四分五裂,尤其影響到草鴞、赤腹鶇、伯勞鳥、環頸雉等一百多種鳥類生存空間,幾近消失。

他問,影視基地後來?

我答,後來就是蓋成大面積片廠園區,預計招攬美國好萊塢、日本、韓國、歐洲各國的電影製作公司前來租用拍攝。一來是片廠腹地廣大,可以滿足各種搭景和拍攝需求;二來是以低廉價格提供各種拍片需求,舉凡搭景的土木工程、水電包工、布景、燈光、錄音及道具製作的美術人員、服裝、妝髮,乃至後期製作的特效發包、轉包均支援或補助或媒合上下游產業鏈。全台的藝術大學或大專院校相關科系,皆能配合低於市價包案。當時的政府認為,以包裹式的影視人才及工具資料庫,加以台南市推行英語為第二官方語言,有大量市民可支援居間翻譯,節省溝通成本,可謂軟硬體兼備,虛擬和實體互補。原以為低價搶市的影視基地,在國際影視市場必定有競爭力,可惜所有的環節都無法銜接,最終只能任其荒廢。

他打斷說,幹,每個人真的都說得一模一樣。到底誰教你們背這些廢話來面試?

我沒說話。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他說,好啦你不用繼續背了。不為難你。我幫你濃縮一下。影視基地就是個國際級的──屁。一坨屎。那時候台灣電影爛得連蛆都要逃走了,哪來這些影視人才庫。我們連近在白河的台影文化城都養不起來,大家為了生活都到對面打工,有才調的就去跟外國人搶位子。那時候我還聽搞電影的同行說,我就跟那些鳥一樣都活不下去了,沒事幹麼去為難那些鳥。這是為什麼這個地方整完地、蓋好片廠沒人來。結果還動腦筋動到李安頭上去,想弄出個李安電影樂園。我知道你們背誦的版本是什麼,我來告訴你真實的故事。他本來只是個家裡蹲的家庭煮夫,在紐約瞎混六年沒片拍,直到劇本在台灣得獎,才拍出第一部電影《推手》。接著拍《囍宴》、《飲食男女》氣勢正好,開始拍洋片,一路長紅,成為藝術性和票房魅力兼具的國際大導演。那些年他就等於「台灣之光」,每部電影都在照亮亂七八糟一片漆黑的台灣。李安電影樂園承接影視基地的基礎,加上他作品那麼多,就算每片劃分一區,照理說應該都能滿足各種階層、年齡層的客群。不過嘛,樂園風光開幕後,沒隔幾年,就鬧出握有電影版權的外國片廠集體出走,樂園就只剩下他最早那三部電影可用。我知道你們背的都是說那些電影公司另外在中國、美國和歐洲開設ANG LEE’S Paradise,沒有那三部電影毫無影響。大家進場消費不就是為了體驗少年Pi跟老虎Richard Parker的對峙?不然還有綠巨人浩克、李慕白、玉嬌龍、美國大兵這些嘛。但我說,這還不都是台灣人自己搞出來的。誰教當初的執行團隊不好好繳權利金給那些電影公司,遲繳、拖欠不說,居然還找了幾個本地設計師,偷偷修改故事情節,任意發展衍伸枝節故事,想藉此衝高遊客人數。結果就是弄成一坨更大的屎。你要知道,當時對我們這些老影迷來說,這簡直丟臉丟到火星去了。李安的招牌被台灣人自個搞砸了,台灣之光終究抵擋不了黑洞引力啊。這裡閒置下來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哪個瘋狂影迷要承包改建,就端看他喜歡的電影導演是誰。我有時真心佩服,台灣影癡的涉獵範圍真是廣闊,從本土的朱延平、蔡明亮、魏德聖,香港的王家衛、杜琪峯、周星馳、彭浩翔都有人試圖談過;還有德國的溫德斯、荷索,法國的高達、楚浮,韓國的金基德、洪常秀,日本的成瀨巳喜男、是枝裕和什麼都有人提案,就沒一個真弄成的。這裡就一直荒廢。直到我來做楊德昌電影工廠。這樣你知道你為什麼坐在這裡了嗎?

他說完看著我,我點點頭。

後來老闆偶有說到為什麼要來弄這個園區。當年他眼看著打著侯孝賢電影做賣點的光點樂園在台北開幕後,穩紮穩打經營,不耍花招,不搞大園區開發,所有內容小而精緻,遊園客人的平均回遊率高達五成,那裡面好像有種特殊的悠緩,光是在那些古老的窄巷街道散步,彷彿無意間走入侯孝賢的長鏡頭,渾身飄著微風輕拂的療癒感。老闆說他第一次去的時候,看到《戀戀風塵》結尾的李天祿身穿薄汗衫跟孫子阿遠說話,有如看見他死去的阿公,眼淚自動噴出來。等到他去了十幾次,跟著人群在粗胚屋看過兩百吋的「大銀幕」,跟一干文人雅士混過九份的酒家、唱過九一八,跟扁頭、小麻花和小高一起騎摩托車穿梭蜿蜒山路,他突然很想到楊德昌的電影裡看看侯孝賢飾演的阿隆。

但誰都知道楊德昌的電影版權更混亂,根本沒人有耐性、有閒錢、有時間跟每個單位一一交涉。老闆不死心,一個個約訪碰面,花了幾年時間,總算敲定所有電影的使用權和部分衍生產品權利。然後他跑來承包整個影視基地舊址,大肆翻修,將楊德昌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的主要場景搭出來,加上一區楊德昌教室,成為園區主體。老闆說,楊德昌的作品雖然不多,整體合起來卻是一部1960至2000年的台灣歷史卷軸。《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1960年代,《海灘的一天》是1970至1980年代初期,《青梅竹馬》和《恐怖分子》是1980年代中後期,《獨立時代》和《麻將》是1990年代,最後的《一一》則在2000年畫下句點。所以他的規畫中,每區同時都要有台灣、亞洲和世界周邊的歷史互相搭配,關於楊德昌個人生涯和種種電影相關的資料庫就編制到楊德昌教室。

我還記得第一天上班,問起其他同事。老闆露出詭笑,問我現在是西元幾年。我說老闆別開玩笑,他還是堅持要我回答這個蠢問題。我答2071年,他回這就對了那你怎麼還在問2017年的問題,你剛穿越來啊?這裡有兩百公頃,總共就只有我們兩個員工,以前的老話說「校長兼撞鐘」,就是在說我們,知沒。

園區的一切都是人工智慧控制系統,實體建築大多只是雛型,全部靠投影技術解決視覺觀感,但又不能完全以投影掩蓋,遊客要看得到、聞得到也要摸得到。每個區域都可以連結遊客穿戴裝置或內建晶片,自行瀏覽選單,選擇體驗段落,依照客戶互動綜合評價回饋收取不等費用。整個園區全自動運作,根本不需要有任何人在現場。遊客入園,若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為出發點,從小四住的眷村街路為起點,經過電影的建中紅樓教室、冰果室、小公園、中山堂、萬華賭場、撞球間、片廠攝影棚,抵達最核心的牯嶺街殺人現場。依序是其他照年代順序排列的電影場景,形成一個環狀,圓心處是遊客中心。老闆說,之所以要找個人來做正職,單純只是因為他不想坐在中控室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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