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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孫維民／羿 － 上
圖◎吳怡欣
◎孫維民 圖◎吳怡欣
．
1
下午，石頭還是溫暖的
月亮已經出現在屋簷邊
薄弱、白皙
像一張古代女子的臉
．
不過，夜會為她梳粧
讓她雙頰充滿血色
讓她目光銳利、明亮
可以穿透所有縫隙
．
夜是月的同謀者
再度折磨地上的那個人
2
街衢靜悄，露水漸濃
即使堯帝也熄了燈
暫且將百姓的福祉擱置一旁。
老油坊的黃狗偶爾面向高粱田
抑或湖邊繫著的木舟，吠──
也許是狼
也許是風
．
也許是已經殺死的猰貐
或是獸頭人身的鑿齒
或是九嬰，水火之怪
或是東方的大風
或是南方的巴蛇
．
或許，藉著月夜
牠們的魂魄化做黑影
前來擾亂他的心神
．
床帳飄搖，角枕寒涼。
像死一樣地活著
（不是清醒的白晝
亦非安睡的黑夜）
比死更難堪
3
他睜開眼──塵埃
在空氣中移動如星辰。
土牆、橫梁、木柱
桌、凳、筐、甕
這是一間茅草屋
．
幾句鳥語飛進屋內
在靴子四周跳躍
他的箭袋及紅色的弓
如家僕靜立床尾
．
桌上有兩個麵餅
一碗小米粥，一鍋野菜湯
屋外有雞，公雞飛到桑樹上
芳草簇擁著荷塘
可是看不見人
．
屋牆上掛著蓑衣
屋簷下幾只陶盆
院子裡曬著衣褲
柴房旁邊，一口井
映照涼爽的晴空
．
他回到屋內
吃完桌上的食物
望著一屋子的安靜
簡陋的器具各居其位
．
窗外，公雞又在啼叫
警惕著懶散的人
對他卻像搖籃曲
很快地，他又睡著了
4
他被某種聲音喚醒
謹慎的、柔弱的聲音
像是花葉正在生長
窸窸窣窣
．
他睜開眼，床邊
三張孩童的小臉
三雙圓圓的眼睛
怯怯地望著他
．
那是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像三隻小老鼠，忽然
看見身旁的虎兕
從虎兕的夢中醒來
．
其中一個較大的男孩
似乎鼓足勇氣，他
對羿說：「天剛亮時
我們和爸媽到小麥田
．
在溪邊的桃樹林
我發現您倒在那裡
爸爸和我就用板車
將您先送回家
．
爸媽還在田裡工作
我們先回來看一看
這是我的妹妹
這是住在山腳的愷弟」
5
愷弟張大眼睛看著羿
然後看著羿的弓
他忍不住，終於發問：
「是它嗎，射下九顆太陽？」
．
羿拿起床尾的彤弓
一端抵住地面
直立的弓身比孩童還高
「是它。」羿回答
．
他們摸了摸紅色的弓
拉一拉獸筋製成的弦
繃緊的弦像深冬的冰川
文風不動
．
愷弟接著說：「我媽看過
九顆太陽在天空中
到處嬉鬧，像鷹盤旋
忽低，忽高
．
有時棲止在石崖，有時
迅疾地掠過地面
熱風捲起沙塵
樹林和村莊著火
．
江河湖海都乾涸了
寄居其中的怪物
紛紛侵入民宅
吞噬百姓」
．
較大的男童說：「是您
搭上第一枝白羽箭──
天空震動了一下
大地涼快了一點
．
第二枝箭射出
天空又震動一下
大地又涼快一點
可是，強光依然令人目盲
．
直到第五、第六、第七枝箭
像流星從地面飛升
準確地，直線地
射入金烏的身體
．
百姓長久低垂的頭
才能夠再次抬起
他們長久沉默的口
才可以再次發聲
．
他們原已放棄希望
每天只期盼著死
因為死能停止苦難──
現在，英雄終於出現」
．
此時，女童也說：
「爸媽經常提到
他們看過墜地的太陽
三隻腳的金色烏鴉
．
很大的金色烏鴉
一隻墜落在山上
一隻墜落在海邊
還有幾隻，聽說更遠
．
那時，爸媽都還是小孩
他們走了很遠的路
去看一顆掉落的太陽。
他們說，地被撞出一個窟窿
．
窟窿裡，三隻腳的大鳥
一動也不動
到處是難聞的焦炭
原先是金色的羽毛……」
6
孩童眼裡的尊敬和愛
柔和的、清明的光
讓羿心中一震
讓他驚覺自己的責任
．
對於這些孩童，他有責任
就像對於他們的父母
當十日在天空肆虐
他承擔了責任
．
現在，他也要承擔
這是英雄的榮耀
雖然妻子早已離去
家僕在不遠處密謀
．
雖然天帝始終懷恨
（頃刻間，九子全都殞落
他也只是一個父親──）
且以至高者的威權
將他囚禁在人間
．
「後果並非我們所能預料
後果不一定公平
如果只考慮後果
我們可能無法行動
．
如果只考慮後果
可能，極有可能
我會不顧是非
我會參與罪行」
．
羿長歎了一聲
但那是安慰
不是悔恨，的歎息
他的心情平靜如大地
．
大地上，光影相處融洽
光不會灼傷蜻蜓
影不會太濃太冷
光影交接處總有神奇
虔敬和喜悅
．
「所以，不要考慮後果
只要考慮，是否
行為的動機純正
可以通過良知的檢驗。」
7
不久，兩兄妹的父母回來了
看到羿已甦醒，他們都很高興
他們說：孩子清早發現了羿
於是送他回來休息
那時，他額頭流著血
口裡有些酒氣
．
後來，他們看羿睡得酣熟
於是先回田裡工作
不過，孩子們等不及了
又跑回來……
．
羿摸了摸額頭
有些乾掉的血跡
但他完全想不起何時何地──
他只記得，黑暗中，他帶著弓箭狂奔
追蹤一群更黑暗的
瞋恨的怪物
．
他記得，他曾射出數箭
卻聽不到回音
浩大的黑暗毫無表情。
最後，他在樹林裡迷路
又被某物糾纏絆倒
滾落山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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