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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許亞歷／餓病
圖◎michun
◎許亞歷 圖◎michun
你告訴醫生吃飯日益艱難。
沒說的是最近夢裡卻吃下整個舊情人。膀、臂、肘、前臂、腕、掌、指頭，指紋。指甲吐掉前，你兩片兩片地含在嘴裡，當做酸梅籽半舔半吮。甲緣刮舌，你這才感受到原來陰黴的日子過久，嘴內已生不少濕苔。
醒來時你流著口水與淚，什麼夢啊，現在舊情人在你肚子裡了。你注視塌癟的腹部，似乎比平常凹陷。生命裡只有一人的存在能是減法，如疊羅漢最後一名特技員在關鍵時刻失誤，應該要增加的高度頓時塌落下來。
你有親友羨慕的扁身。他們伸手掐你腰肢，像撩抓魚攤的小管，虛無晃晃又放了回去。他們不知道一裝進食物，你的肚子隨即凸脹起來。舊情人拍著你的肚子：「寶寶耶、寶寶。」消化中的米麵、肉菜和湯水鼓飽嘴腮喊他：「抱抱──抱抱──」
是非常緊繃的要求，再多一聲就要爆炸。
醫生盯著電腦螢幕，打出一列字行：壓力過大。
交往的第二個農曆年後，舊情人送你一件束褲。陪媽媽返娘家，翻著舊櫥櫃尋獲的。深膚色繡布小小一塊，拆開塑膠封套後更黯沉了，像老婦年輕時褪下的皮蛻，竟尾隨主人年齡，長出餘情未了的褐斑。舊情人洋洋自得介紹束褲功效，你聽不進去。你變成鬆垮的老婦。
乾乾緊緊的冬末春初，你試著跟束褲站在同一陣線。腳趾、腳掌、踝、小腿，兩徑向膝，似順民對獨裁後知後覺，一及大腿，才明白束褲待你沒留些許寬容。不尋常的織縫一格格嵌進你的皮肉，只得倒向床，雙腳蹬牆，又撐又蹭，好不容易褲頭才橫亙過髖骨，抵達肚臍上緣。你手指關節一陣痠軟，大汗、氣力竭盡。身後床單扭縐，像惡夢才會出現的地表。
接受束褲高壓統治，你將那樣的地表帶下床生活。晚餐時刻，受脅的胃腹能盛裝的東西並不多，你靜靜在體內反嘔，看束褲取代你，和舊情人約會。舊情人滔滔談起拍片進度、採訪趣事，槳般伶俐的膝蓋摩挲著你外出服下的束褲，乘風破浪、乘風破浪。你下肢僵麻，想接話卻力不從心。束褲繼續善盡戀侶之職：「你不是也想吃烏龍麵嗎。」
舊情人接過餐盤，「今天胃口不好喔？」此後，你腹悶、胃燒不斷。
護士幫你測量體重，和上次數值一核，少了近四公斤。「是一個小嬰兒的重量啊。」醫生搖頭。
及至夏天，你自行添購多件束褲輪換，日日未縛便不敢出門。束褲勒住腰線如葫蘆賦形，想起《西遊記》中銀角大王也有個紅葫蘆，朝對方一喊名字，倘有回應即將其吸納，化做膿水。你也如法炮製喊舊情人，忍笑等他回覆：「幹嘛？」「沒事。」隔著束褲，摸一肚的渾汁，你說服自己只需要渾汁。
熱季外衣薄短合身，鄰居阿姨在幾格階梯外打量你：「妹妹，你身形很適合懷孕欸。」縱有尷尬與埋怨──可是為了穿上束褲，簡直跟以生產之力，把嬰兒逆拉回去一樣啊──你只是笑得敷衍，急急轉動鑰匙、甩上鐵門，關進房裡為卸下拘束、幽禁再戰一局。
很快你便罷手投降。燥汗鎮日狹悶，腰間養出了疹子，你難得地立在鏡前對身體詳加檢視。脫至一半的束褲咬在大腿根部，上方的臀腿因逃過吞噬，僥倖存活而大肆慶祝，加倍猛烈地演繹自我。它們是不是比束褲介入戀情前更肥散了？你想不起自己原本的輕重厚薄，抓了抓疹子，皮膚一下給搔破了，淺淺的血色一窪一窪在你身上造塘。你攤在床上撥電話給舊情人，沒人接應的來電答鈴，聽著聽著，腹內的膿水就要淹沒地表。
回到壓力的問題。「什麼事讓你壓力那麼大，吃都吃不好？」你斜著下巴反問，是工作嗎是失眠或退稿嗎，還是──「都不是吧。」醫生看穿你的搪塞：「這麼快脫口而出的答案，就算麻煩，應該不至於很困擾吧。」
的確有經過六年，你也不願重述的答案。時近母親節，陸續收到學生的卡片，其中一封投遞至工作處，在同事圍簇下你興沖沖拆開。是舊情人與另一個女生的合照。
你不敢多望舊情人的表情，但十分仔細地一張張端詳女生。同事奪去照片，「別看了、別看了！」真是好看的女生。像隻小瞪羚，修長的細腿即便在相紙裡仍不斷朝鏡頭噠噠踢跑，跳進你的眼底。瞪羚當然不懂得束褲、束褲下的渾水與熱疹。瞪羚屬於草原，你的舊情人在旁邊笑出草原般的一片自由。
信紙鉅細靡遺記錄兩人來往歷程。你理解了那些只能聆聽來電答鈴的夜晚，葫蘆裡消化的究竟不是愛的人，而是自己。你把答案問給舊情人：「你想跟她在一起嗎？」
「想。」
醫生想懂嗎，如果你把束褲的故事說完，他能不能領會六年來，你將束褲視為形上的第三者、從此擺脫不了情傷。醫生給你把脈、開藥，轉回螢幕前不忘叮嚀：「釋放壓力喔。」「可是我的名字，就是許壓力啊！」
離開醫院，和現在的戀人吃飯。交往以來，你嚴守「我一你三」的自訂規則，食物被算計成四等分，你只取其一。像田字，挖走一格後，剩下的不成字了，多口、錯日、無品，非常莫名其妙的存在。你把莫名其妙、無法言說的部分給現在的戀人。
食欲更差時你甚至提出「我一你七」，對方無論如何都會接受、也無論如何都試圖勸進你再吃一口。吃了會變健康嗎？你想變得健康，不想發胖。可是你只是胖。倘若要戀人把你的肥胖吃掉，臀、大腿、膝、小腿、踝，他大概又會答應，並追加一句：「你不胖嘛。」
飯後服藥，戀人問為什麼上醫院。「看一個束褲的病。」
「束褲是什麼？」
世界上，還有另一個人不懂得束褲。即使不再受縛，你仍感受到束褲介入你與戀人之間。畢竟，你忘記飽足的感覺很久了，久到你專意吸納那些不得不飢餓的人事，肚子便暗中凸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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