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李志銘／華麗與異色的想像 － 泉鏡花《天守物語》繪本談

2000年，日本「白泉社」出版《鏡花夢幻》漫畫，收錄波津彬子改編泉鏡花三大劇作〈天守物語〉、〈夜叉池〉與〈海神別莊〉。

文．照片提供◎李志銘

日本「Pan-Exotica」出版社發行泉鏡花《天守物語》一百週年特裝紀念版內頁插畫，山本タカト畫作。

2016年8月，日本「Pan-Exotica」出版社發行泉鏡花《天守物語》一百週年特裝紀念版（限量六百部），山本タカト和宇野亞喜良繪製封面書衣及內頁插畫。

最近幾年，台灣書市紛紛掀起了一股「妖怪」熱潮，許多年輕輩的本土插畫家相繼投入「妖怪系」創作行列，包括像是蒐羅台灣原住民神話與地方鄉里奇譚的《台灣妖怪地誌》畫冊集（2014）、行人文化實驗室根據各種鄉野傳說創作的一套三冊《台灣妖怪研究室報告》（2015）、台北地方異聞工作室編撰的《唯妖論：台灣神怪本事》（2016），以及今年初甫由聯經出版社問世的本土「妖怪學」百科全書《妖怪台灣：三百年島嶼奇幻誌》（2017）。由於對大自然未知力量的恐懼，因而醞釀了自古以來源源不絕口耳相傳的妖怪素材，舉凡從古籍《山海經》裡出現形形色色的異域神獸，台灣民間普遍流傳的魔神仔、虎姑婆、林投姐，乃至添加些許在地想像的鶯歌妖鳥石、阿美族巨人等，誠可謂一時「群妖現身、百鬼夜行」，好不熱鬧！

絢爛與蒼古兼備

偶然，書緣亦和所有緣分一樣，可遇而不可求。話說近日方從「舊香居」入手、由書店女主人從東京之旅帶回日本浮世繪師山本タカト與當代知名插畫家宇野亞喜良共同繪製、親筆題簽的泉鏡花（1873-1939）原著小說繪本《天守物語》，便是如此一部令人感到充滿妖異氛圍、畫風迷幻摩登的珍本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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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此書之緣起，乃日本知名藝術出版社「Pan-Exotica」為紀念泉鏡花（1873-1939）於大正6年（1917）初次發表《天守物語》一百週年、特地延請山本タカト和宇野亞喜良擔綱插畫的特裝紀念版（限量六百部）。隨意翻開書頁，從其內文編排到紙張、印刷、封面等整體設計的精緻細膩程度，就算不看內容也教人愛不釋手。

向來以充滿浪漫異想、洋溢著戲劇張力的文學作品著稱，活躍於明治後期至昭和初期的小說家泉鏡花，本名鏡太郎，出生於日本石川縣的美術古都――金澤市，父親是一名手藝高超的象牙工藝師，並且擅長雕金，母親則是出身日本能樂演員家族。泉鏡花自幼即對母親收藏的附有彩色插圖的「草雙紙」（江戶時代盛行的一種古典通俗小說）發生興趣，更喜歡聽母親講述裡面的故事。上小學時，在父親的鼓勵下，課餘經常臨摹草雙紙上的插圖。九歲那年，母親不幸因病去世，他的兩個妹妹也先後被過繼出去。由於很早就被迫面臨生離死別，遂令他小小年紀就懷有孤寂心情，養成了感傷的性格。十一歲入教會學校受教育，打下了堅實的英文基礎。青年時期因愛好文學，遂經常出入學校附近的租書店借了許多小說來讀，尤其喜歡尾崎紅葉的作品，後來甚至拜在這位名作家門下，從此專心致志地學習寫作。而「鏡花」這個筆名的由來，乃是他入門之初所寫一篇題為〈鏡花水月〉的小說，當時紅葉即以此為其命名，意喻著無法掌握在手中的美。

大正年間，泉鏡花陸續發表了《天守物語》、《棠棣花》和《戰國新茶漬》等劇本，被稱為唯美主義戲劇的代表傑作，芥川龍之介曾盛讚其作品「行文筆致兼備絢爛與蒼古，幾乎可說是日本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多年來更不斷吸引許多優秀畫家為他的小說繪製插圖。

其中，《天守物語》這篇作品長期以來特別受到戲場界所青睞，經常被改編成各種類型劇本（包括歌舞伎、音樂劇）搬上舞台，後來還被製作成同名電影（由歌舞伎名演員坂東玉三郎主演，1995年上映）、漫畫版《鏡花夢幻》（由波津彬子繪製，2000年白泉社出版），以及動畫電視劇《怪～Ayakashi》（由東映動畫製作、2006年富士電視台播出）。

奇詭超現實世界

按《天守物語》劇情所載，該小說以自江戶時代遺留至今、坐落於日本兵庫縣南方，素有全日本最美麗古城美譽的「白鷺城」（因全城均以白色土牆建築、結構優美仿如白鷺展翅而得名）為背景。過去很久以前，森林當中棲息著一座城堡，城周圍終年濃霧繚繞、伸手不見五指，而傳說中美麗的女妖公主「富姬」就住在城堡頂樓的天守閣，還有其他各路妖魔鬼怪更是經常在附近出沒，據說膽敢擅闖者全都有去無回，所以白鷺城天守閣歷來被視為妖城禁地，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某天，一個名叫「姬川圖書之助」的男子為了尋找藩主心愛的獵鷹而誤闖「白鷺城」，卻意外邂逅了「富姬」公主，二人一見鍾情，亦由此開展了一場不為世俗所容的人妖戀，卻也同時掀起了兩界的戰爭……

如是描述一個年輕人和妖怪相戀的《天守物語》，故事裡兩個門不當戶不對的男女，就這樣不顧一切、無怨無悔地愛上了，哪怕是傾盡所有、付出生命都願意，儼然就是一則沾染了東方奇幻色彩的妖異版羅密歐與茱麗葉。（話說泉鏡花的小說作品絕大部分皆以男女之間的悲苦戀情為基調，幾乎沒有一部是以Happy Ending的大團圓為結局。）

綜觀其幽玄耽美的文風、寄寓女性情深的描寫，字裡行間縷縷述說著戀人在現實中不被祝福，只能在死後結合，乃至對另一個世界有著悽美的憧憬，種種情結跡象都和他幼年喪母的經歷不無關係，使他的作品每每流露出某種陰柔、戀母的色彩（撫讀《天守物語》裡的公主一角彷彿似有泉鏡花母親的形象投射其中）。

對當代讀者而言，像這樣一部將近百年前誕生、歌頌愛情的戲劇橋段或許已經不甚希奇。然而衡諸現實當中，經常不乏許多人生的矛盾、無奈和惆悵是我們難以訴說，乃至一言難盡的。尤其看待自身不了解的事物，人們往往容易做最主觀的想像，舉凡花妖狐仙、魑魅魍魎在傳統知識分子（大眾）口中總是帶有各式各樣的貶義。（一如古書《韓非子》有云：「畫鬼最易。」）

但與此同時，遠在文字之外，那些民間口耳相傳所謂的「妖怪」傳說，卻也給予了創作者最大限度的自由和想像空間。且看1960年出生、脫胎自日本傳統浮世繪結合現代普普藝術（Pop Art）的插畫家山本タカト筆下極致的細膩線條，他以一種耽美而濃鬱的頹唐色調、蒼白膚色的強烈對比，描繪出「富姬」公主如花一般的絕麗，彷彿令人不禁為其迷濛的眼神所傾倒。而被稱做日本插畫界鬼才，過去曾擔任前衛詩人劇作家寺山修司（1935-1983）舞台美術設計、現今已年屆八十高齡的宇野亞喜良（1934-）亦是不遑多讓，畫中人物（公主形象）依然是美麗得誇張，女主角的面容表情卻更帶有一種酷酷的厭世感，加諸鮮豔明亮的大膽用色與感性的線條流動，勾勒出一個斑斕繽紛、滿是奇詭幻想和華麗怪誕的超現實世界。

日本漫畫家水木茂（1922-2015）曾說：「妖怪在人類還沒有出現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或許現今仍存在著妖怪，只是我們不知道妖怪躲在什麼地方罷了。」環顧當下社會，儘管現實生活本身是殘酷且不完美的，太多荒謬與瘋狂的事正在身旁不斷發生，所幸我們還有不受拘束的自由想像與創造能力，以及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毋寧讓這個世界愈益顯得光怪陸離卻又無比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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