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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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羅浥薇薇/【閱讀小說】3之2 - 龐城之春

2017/05/08 06:00

圖◎阿尼默

◎羅浥薇薇 圖◎阿尼默

我對巴黎沒有迷障,我對這城市感到最親密的時刻,就是站在通往地鐵站的橋墩底下便溺的時刻,以此我與其他陌生人粗鄙相連。事實是,我們暗暗抱著報復這座城市的心,最後卻讓這臊重氣味成為揮之不去的尷尬鄉愁。此夜奇長,醒來的時候我雙手環抱著女人,她光著臂膀輕輕打鼾,臉上暈開的睫毛膏像霧。我麻著腳一點一點從床上爬下來,走到窗邊,她的公寓臨運河,從落地窗向下看,幾艘小船還正沉睡,再往遠處望去,沒有一對落單的愛侶。我感覺許久沒有這樣清醒,並且屬於自己。

接近凌晨五點我離開她的公寓,不想馬上回家,就把車轉向,開往龐城。很久沒有在這種時間自巴黎離去,殘存在我眼裡的酒精把新生的一天洗滌成很淡很淡的肌理,淡到幾乎要漂浮起來,和我同行的車漸漸被拋在後頭,直到從省道轉進龐城,我才甘心放慢速度。小城未醒,路過墓園、廣場、與歇業已久的小旅館,我把車停好在後門外,天才剛剛清澈地亮起來,我在心裡數著,教堂敲了六下鐘聲。

在樓下簡單沖了澡,我換上一件乾淨的T恤,坐在桌前打開電腦回覆郵件,然後繼續未完的劇本。專注寫了大概兩個小時,我把視線從螢幕移開,重新適應自然光線,給自己泡了一大杯蜂蜜水,起身到工具間拿出飼料。我們固定把貓碗放在花園階梯盡頭的矮牆上,我打開門,黑貓不知從哪裡咪嗚著朝我走來,尾隨我走到矮牆邊,跳上去。不等我把碗倒滿,咖拉咖拉就開始埋頭苦吃。

我坐在貓旁,看著牠沒天沒地地吃著,蛇樣搖曳的尾巴搔弄我的下巴。幾隻鳥在葉間追叫嬉鬧,我循聲抬頭,看見玫瑰站在二樓的浴室窗戶邊。

她側對著半開的窗,沒有掩上簾,把長髮撩起纏成髻,一顆一顆解開睡衣的釦子,然後把衣服褪到地上。她的睡衣裡頭什麼也沒有穿,背上接近胛骨的地方和左腰際用大塊紗布覆蓋著。她很有可能稍稍轉頭,便發現我的存在,我不自覺地放輕放慢自己的呼吸。但不到一分鐘的過程中她沒有轉頭看一次窗外,更衣裸身如許自然,像是窗裡外對她沒有任何分別,人在衣裡衣外亦無任何分別。

黑貓把頭用力撞向我的手,想討更多,我低頭撫摸牠的背,再往二樓看的時候,玫瑰已經消失。像從未放肆展示過自己的歷史那樣,大醉未醒的幻影既疼痛又抒情,我坐在原處沒有離開,等著暫留在我腦中的側身終於被熱辣的陽光曬虛曬盡,貓又離去。

當夜真實的玫瑰支著身子下樓找我,啞著嗓跟我說抱歉,要不是頭疼欲裂到反常的地步,她不會這樣麻煩我。我驅車帶她到隔壁城鎮急診,一量竟燒到四十一度。醫生簡單問診,在布簾後給她的傷口換了藥,開一週份的抗生素讓她吃。換好藥他喊我,我掀開布簾走進去,攙著玫瑰從床上起來。她搖搖手示意沒事,我後退,看著她艱難地彎腰,我默默蹲下來替她把鞋穿好。

「手術一陣子了吧,但還是不能忽視感染的風險。」

「你應當多注意你的妻子一些。」醫生一面在診療單上振筆疾書,一面沒有看著我地這樣說。出於禮節我點了點頭,向醫師道謝,玫瑰看起來十分虛弱,我送她回去,我們一路都沒有再說話。

過後幾日,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玫瑰繼續維持著獨來獨往的習性,我在郵件中輕描淡寫地問她身體是否無恙,她簡單回覆好多了,請我不需擔心。那幾日龐城整個被春神的裙襬籠罩花開遍地,讀了她的回信,我決定上樓,管家割了整束怒放的白玫瑰插在餐桌中央,我順手抽走一支,上前去敲玫瑰的房門。

玫瑰來時散著長髮,慵懶地倚在門後。沒有預料到她的神情如此無防,我一下子感到有些慌張:「妳在睡嗎?」

「沒有,在工作。」她簡短回答。

「只是問問妳吃過飯想不想一起散步。」

她瞇了一下眼像在思索,然後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說:「好啊。」

我們在門邊陷入沉默,一陣。她忽然指指我手上的花:「這個?」

「這是給妳的。」我把花遞向她。

那天我們在露台上用餐,玻璃桌上鋪了花布餐墊,風還帶些冷冽,直把角吹翻。廚師為我們做了檸檬香草烤魚和簡單的水蜜桃沙拉,把餐具備好,順手也把酒杯立在一側。玫瑰伸手拿起窄口的高腳杯,拇指和食指在杯頸摩挲,她本來不該喝酒,但我走下樓挑了一支白酒,我們心滿意足斟滿彼此的杯子。我第一次得以這樣靠近而有餘裕地觀察她,她披了一件極淡的藍棉麻襯衫,沒有佩戴任何首飾,收放刀叉的手像操偶人的手一般橫生韻律,我必須很刻意才有辦法移開自己的目光不去傾聽它。

她詢問我一些關於招待所的事,也問了一些關於我的事,太久沒有談論自己,我生疏地東拼西湊,像說著不是自己的人生。她專心聽我說話的時候就忘了盤中的食物,我得打斷自己好幾次提醒她。甜點是加了愛爾蘭奶酒的巧克力慕斯,她吃了幾口,便叫我等等,她去沖點茶。我們配著僅有的大量生產的廉價紅茶,用收音機聽著改編成法語版的披頭四,到唯一還留著英文歌詞的副歌時她會跟著哼:「啊看那些寂寞的人們」。披頭四之後三拍子的鋼琴聲響起,是〈La Noyée〉,Serge Gainsbourg彈著小學音樂老師式的伴奏,右手旋律與他溫柔的聲音亦步亦趨,使人心生戀慕。「這是一首關於河流的歌。」我試著解釋給她聽,「最後他還是被溺水女子帶走了,沒有成功挽回她。」

「妳彈鋼琴嗎?」我順口問她。

她歪了一下頭,凌亂的瀏海遮住了右眼,她試著撥到耳後,我看見她長長的眼角流得好遠。

「我彈鋼琴。」

像「我喝水」或是「我走路」那樣,她的回答沒有多餘形容,然後Serge Gainsbourg平靜唱著「遺忘之海粉碎我們的心與腦,將我們永遠結合」,曲子就結束了。

「真想按重播鍵。」她輕輕說。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比起功能齊備的音響或電腦播放器,我更喜歡收音機,那裝置使人擁有一種因無能自己做決定而生的強大安心。但我並沒有說出口,我們新開了一瓶酒,靜靜聽著隨機來到的音樂。過了九點,天色漸淡,電台徐徐播放韓德爾的《水上音樂》,像召喚最後的春神那樣她的水上宮殿升起,她背著手從露台這頭走到那頭,巡視領地那樣,水流帶來的枯樹幹聚在淺灘,最後生成許多小漩渦,她停下來,盯著那些漩渦,許久,開始告訴我關於鋼琴的事。

「我彈鋼琴,因為鋼琴我在一場慈善義演認識了我先生。他是市長的特別助理,表演結束市長走到後台,向所有參與演出的藝術家致意,他跟在市長身邊,在市長的耳旁一一輕聲提示,好幫助市長說出適當的回應。『妳彈的〈望春風〉使我想到布拉姆斯的〈116號間奏曲〉。』輪到我的時候市長握住我的手完美說出這句話。

我忍不住笑了,對站在市長身後的他點了點頭,像與他開始共有一個祕密。一個月之後我接到他的電話,說他手上有爵士鋼琴家Brad Mehldau的公關票,問我願不願意一起去聽。」

「戰後五十年,那維特開始大量開放南海移工填補勞動力缺口,路徑一開,通婚的風氣也日漸普遍。嫁給他的時候我的父母試圖阻止我,就算我先生當時已經是地方上小有名氣的政治人物,對他們來說,我還是下嫁了一個『次等』公民,只因為他的母親是南海勞工出身。我丈夫說自己小的時候本來沒有辦法留在那維特了,但很多人出心出力幫助他,儘管母親因為違約逃離雇主被遣送回國,父親也因為早有家庭無能扶養,他卻被安置了下來,有機會接受教育,甚至走上官途。他說不能說自己長大不辛苦,但他看見好多難以理解與想像的事,有好多他想為那維特做的事。他閃閃發亮的眼神是我見過最大的寶石,我毫不猶豫地答應求婚。」

「婚後六年,我先生決定參與大選,他是那波新移民嬰兒潮世代第一個出來參選的國會議員。很快地我先生以自底層力爭上游的形象和煽動人心的演說,獲得正長成中堅一代的新移民之子熱烈支持,沒有人可以像他,用那麼銳利的方式切入公共政策,他還可以用極草根的語言重述那維特複雜的獨立史。媒體把他造成那維特的良心與希望,而他則被近乎獨裁的長期執政勢力、與以利益交換漸成共謀的反對黨勢力,都看做了眼中釘。」

「我們確實意識到國內保守派漸起,但當時正在風頭上,人人都只覺興奮,沒有人正視危險。他在外頭跑行程的時候我如常作息,進學校教書,下了課到幼兒園帶小孩,我們一起走路回家。雖然爸爸總是很晚到家,但每天我都能感覺到愛與夢。

現在想來,那正是颱風前瑰麗得不可思議的夕陽,我們全都在裡頭迷醉無視。」

她把酒杯放回桌上,倒滿水,坐回椅子,把水一口氣喝到底。

「距離選舉只剩十天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週四下午的課很滿,我和一個無法決定主修樂器的學生談太久,接孩子就遲了。他撥了電話給我,我急急走著,跟他說再等一下下喔媽媽在路上了,再五分鐘。我記得那天穿著一雙低跟的繫帶皮鞋,一直有把鞋脫掉赤腳奔跑的衝動。幼兒園其實離學校很近,有老師陪著小孩,所以我並不擔心,只是一聽見他的聲音,就覺得讓他等好捨不得。我剛走進幼兒園,孩子就揮舞手上的小彩旗向我跑來,這時我聽見有個男人用一種親暱的方式喊我的名字,我伸出雙手擁抱孩子,回頭,槍就響了。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但回想起來卻總只能像電影的慢動作那樣播放。男人走過來,他十分鎮定,把槍再次舉起,我緊抱住我的孩子,希望自己有魔法,使他從此時此地消失,我抱得不能再緊,眼前就黑了。」

「醒來的時候我的肩膀濕成一片,我馬上知道自己失去了孩子。槍殺當夜他的靈魂回來在我肩上哭了一夜,我發誓我聽見他爬上床小手小腳的聲音。只有在最害怕的夜裡他會離開自己的房間鑽上我的床,用頭髮在我的脖子和肩膀之間磨蹭,我會移動我的身體讓出一塊空間給他,唱自己編的那維特語兒歌,很低很低的曲調,等他睡著。我想跟他說別怕,又感覺一切徒然,我是沒有能力使他不害怕的了,我並不比世上的惡強壯,在應該推開他的時刻我緊擁他,我的自負害死了他。」

她慢慢地把故事說到底,有時停頓補綴一些細節,雖然說著強烈的話,她的表情卻顯得十分平靜。我毫無介入的餘地,只能盡量使自己不要顯得太嚴肅,把臉部的線條放軟,但又不過度流露情感。

「你的先生呢?」我按捺著問。

「他非常堅強,沒有被逼退,雖然馬上停止所有競選活動,卻仍勢不可擋地高票當選。」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我無法辨識那當中帶有的任何微妙情緒。

「我感覺自己再也沒有丈夫,也沒有了國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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