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林妏霜／沙丘特許時間

◎林妏霜

針車停止運轉，她暫時離開座位。已完成的各色衣料綁上布條堆疊成垛，宛如沙丘。工廠老闆不定時地開著小客車風層般過來，剷平之後重新添上新垛。有時衣帽，有時裙頭，有時標籤，每個人輪流接力地組裝成新衣。腳踏篤篤車針上下幾道，一件三毛至五毛錢，每日每日幾乎十小時地把時間踩進去，每一道都是構成生活的線段。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孩子能在其中快速奔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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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坐在她身後。六歲的狗兒在旁邊歡快地甩弄著碎布，那是牠唯一但能不斷替換的玩具。我與我幻想的朋友一起從幼年坐到成年，拂去周身蒙上的棉絮時我突然覺得，這或許就是一張我曾經想拍下的，沒有我，卻又包括我的照片。

她帶著自己的沙丘移動，哪裡也沒能真正抵達；她攤開手掌指出哪裡已經沒有光，哪裡已經變成匱乏。她說沒想過時間真的這麼快她就要這樣如此風乾地過完自己的一生。而我也承繼了那樣的匱乏卻執意遠走。像她總檢視縫線的順當，我卻些許歪斜無所謂。

直到曾經存在的地方輸成了檔案，一份一份遞交給城市裡的大人。面對面被質問為何擁有一模一樣的匱乏卻不去填補時，每答一句我的嘴裡就摻進了一粒沙。所有背景籠了上來，解讀我沉默的臉孔卻讀出了寒氣冷氣傲氣，其實只是生出了恍惚，好恍惚地面對眼前事。更多時候心裡默念：請別在有限的想像裡將人趕盡殺絕。手無寸鐵卻感應了他人所願；對話開始傾斜，卻斜向我沒有要傳達的那一邊。手握隱形的刀剪，做出姿態將話頭截斷，落在地面，重得成了一處凹塌，悲傷從那裡踩空，那份「日後定會」就此在那凹塌裡徘徊。

例如因太過接近從未離開，而無法真正心生親密的物事，只好看來表面無波保持了恰好的距離，錘鍊赤裸，織些謊言。例如家的荒涼，身的鏽蝕；例如貧窮，抑或倔強。

我的成年人生竟成了徒餘旁註的成年人生。日日拉出許多直線來寫下旁註的生活。

直到胸口塞滿了沙礫。也知曉了那座沙丘終有天還是會跟著跋涉過來。宛若那線車接上了那前方，遂真的連結或影射了什麼。我與我們也確實地在了。

只是請求神啊再多給一點能被遺落的時間，在那初初的特許時間裡，尚能假裝從未發現：原來難有另種選擇；眼前將要展現的世界裡，再也不會有人祝你各種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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