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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冠良/歧身

2017/03/12 06:00

圖◎郭鑒予

◎陳冠良 圖◎郭鑒予

又是夏天,男孩們紛紛套上了短褲。我看著那一雙雙細瘦或粗碩,腳毛虯結或光潔滑溜的男孩們的腿,又羨又妒,更澎湃的是一心一意的嚮往。我想像,如果可以,我也要一個那樣透氣清爽的夏天。

然而,跟許多事情一樣,我只敢也只能想像。妥協從來不是自願的選擇,而是現實直接強制給我的定義。現實是畫布上一道無從修補,甚或修飾的敗筆,造物者(無名的神祕代班人?)的失手沒得悔改,我領取了右腳瑕疵的軀殼。我並不覺有異,更遑論不平,直到意識人間熙攘的行走怎麼自己是顛倒失衡的?其時,我深切迷惑,四顧張望卻已求問無門。

解釋當時,無濟於事

我是母親的頭一胎。聽她說,懷孕期間對鬱紫的葡萄特別有胃口,尤以凍過的更加情有獨鍾。雖然沒什麼難過的症狀,臨盆時卻在產房裡煎熬了一天一夜,氣力耗盡。跟所有的孩子一樣,從襁褓起便被父母寄予厚望。那無限可能的將來啊。然而學步年紀,情況出現了差池。易摔,揭露了右足踝骨外偏的祕密。訪遍名醫,診療意見皆指向矯正一途。父母儘管疑慮,但愛子心切也唯有信賴專業。於是,六、七斤重的鐵製肢架,如一尾饑餓巨蟒吞沒了我尚在發育的右腳。

才幾天,父親已察覺不對勁。就像風起便預料將雨地趕忙收拾晾曬的衣,卸除矯正肢架,卻發現為時已遲。幼弱的骨骼無法負荷沉甸重量拖累,右腳顯著地愈發向外偏差,一如設定錯誤的導航系統,我其後的路途就此駛離了常軌。事情發生之後,父母如何驚惶,是否在彼此的悲憤中怨懟過,一如診療疏失的醫生道歉或賠償了嗎?我毫無所悉。不是漠不關心,是不忍溯問。我從未像個偵探般,抽絲剝繭導致如今的緣由與情節,只藉著零碎片段拼湊雛型。所以那段過程,我總慣用矯枉過正四個字去簡單詮釋與註解。這樣彷彿的雲淡風輕,其實是無意再見父母紅眼眶,也無力為自己再多可惜一點。那些過去像是抽屜裡結案的紀錄檔案,只能解釋當時,無濟於現在。如何安頓自己,才是我需要拿捏的現實。

即使情勢看來絕望,也未頹然放棄搶修。據說義肢曾是一個選項。但必須的截肢,對當時方寸已亂的父母,也許近乎生不如死的凌遲酷刑。那折磨,他們承不住,又豈忍心幼子去受?捨掉「一勞永逸」的便宜辦法,尋求各式各樣的補救良方,甚至光怪陸離的民俗偏方,就成為他們日以繼夜的功課,欲言又止的憂鬱。

然而我慶幸父母沒有斷然代替我決定我的身體。到底,如何詭奇突兀,有限的完整總是強過真正的空缺。

記憶的長鏡頭裡,一直都有我們仨聽說哪裡有良醫便往哪裡奔波的身影。有時求醫路遙,天未亮,一家子便已匆匆追星趕月而去。

所有的親身試法中,我深為駭怕的是那一只白鐵大水桶。幾乎我半身高的桶子裡,每天都注滿水在爐子上熬著不知名藥草。我一度以為,那墨褐的液體是童話裡的巫婆噙著邪笑慢慢烹攪的湯汁,裡面添加了昆蟲與動物的屍體,還有恐怖的咒語。每天時間一到,噴煙的大鐵桶置於兩張椅子中間,右腳往上一擱,像橫跨山壁兩端的吊橋。熱氣囓著小小年紀的薄嫩皮膚,灼燙難當,每次我都號啕著我不要,父親(偶爾是母親)都咬牙押著我說,「乖啦,就是要很燙才有效啊……」有時我鬧得凶了,就連兩個大人也會柔腸揪扭地同我涕泗縱橫成一團。

無法對稱併齊的雙腿,猶如筆直高速公路上分道揚鑣的交流道口。右轉的岔路。走位的膝蓋,S形偏移的踝骨,參差的足趾,這條右腿,就像一條崎嶇荒瘠,年久失修的岔路。

就是這樣了嗎?我就是一個裝錯肢體零件的人偶了?身體都是自己的,我的卻不情願是我的。肉身終將腐朽,我卻在敗壞之前已如殘餘之物。歧身,即定歧生?

就這麼歪斜地走下去了。

疚悔以往,動輒得咎

讀小學時候,有段日子,雙足驟然喪失了行走的力量。我不確定是不是抗拒旁人的注視目光而有意識地癱瘓,但我未有一刻忘記父親天天揹著我上課下課,穿梭校門與教室之間。當然沒有所謂的神蹟,再度能夠倚靠己力行動,恐怕不過是體覺到成天給爸爸揹上揹下的景況,比自己與眾不同的走路姿態更加引人側目,甚至是難堪的。若非真的無能為力,一個人的障礙,何必兩個人去辛苦。

青春期,半身的歧路不由分說朝內心疆域拓闢進逼。歧異的現實與心理的忿怨終究正面對決。

我並非完全無知父母關於愧負、懊沮與遺憾的複雜糾葛心境,但年少之人哪來的胸襟去學會體貼?不稱心了就砸東西,一開口就是咆哮的聲量。那些年,我火爆頑拗的脾性不見趨緩,反而變本加厲從外顯轉變成內耗。常常性子一起,不是粒米不沾,就是不吭氣、不答應像個隱形人,那僵峙的狀態短則一週,長則十天半月。總是父母憂懼我弄壞了身體,偷偷求助於我一些較親近的朋友們幫忙勸慰。得知情況的友人,莫不詫異。畢竟,他們認識的我,向來是個低聲話語,溫煦的人。的確,出了家門,我自然而然變得畏縮。隻身顛簸外面擾攘流動的人群之中,像船舟沒有楫,雨天沒有傘,我總感覺少了某些該有卻沒有的依恃。所以我以為沒有資格隨心所欲。不敢衝撞不敢造次,對事對人,至少維持表面的迎合,我的不一樣就可以盡量避免招致排斥或厭嫌。我清冷馴良的實情是,害怕身體的狼狽一不慎會惡化成心理的凌虐。與其推諉純粹的忿怒,我終究意識了種種稚劣行為的關鍵因素是對於自身缺陷現實的多所不甘。

家人不一定是最熟悉的人,卻總是理所當然的發洩對象。青春的躁鬱也許情有可原,我卻疚悔於以往動輒得咎,盡傾父母的不公平對待。長期彆扭的後遺症是我終究疏陌於對話,笨拙於表達。

不再少時卑視自己而故作的倔傲,偏激的惡意,面對父母,我幾乎遺失了坦然。我明顯的安靜疏離,父母或許以為我內心荊棘已然扎了根,所以盡量最大程度的諒解去包容。不勉強、不逼迫我什麼,只要彼此不再鬥牛般頂撞,就堪以欣慰。他們不知道,那其實是我懊惱過往自私的態度,而羞慚的心情在懲罰著自己。如此相安無事經年,已成習慣。慢慢地,我卻慌張了。從母親頻密好發眩暈的高血壓,到父親視網膜剝離的修復手術,我切切感知父母實實在在地老朽了。而令我驚悚的是,與父母之間習以為常,不閒聊的沉默,已讓我們錯過多少時光?

有這點好,就是很好

是三十歲左右的時候吧。

三十以後,就像突圍了一道無形結界,我不再輕易拿任性踐踏他人。尤其是對親密的人。年紀增長若有什麼好處,大概在於深深淺淺體驗過了一些委屈滋味,一點莫可奈何的疲憊,終而懂得不忍。不忍將情緒暴力隨便加諸在乎的人身上。我試著將全部的任性繫上畸彎的右踝,使之轉換成韌性,支援我跨幅從來都不算完美的每一步。

曾給算命仙卜卦,卦象顯示我的命格破了洞。聽說有個洞,我就恓惶猜疑起這輩子究竟得遺落多少東西?而我能存留多少,又有多少可以失去?

過去,我的淚水淌流過多少個月夜,早已不可考。涓滴的,洶湧的,都要吞聲飲泣到渾身戰慄了,倦怠了,才稍懈一切悵惘所圈結的頸繩。我依稀記得滑過腮頰暖涼的溫度,卻不確定悉數獻予徒然的淚有何意義?祈禱,是以為事實存在僥倖的餘地,所以願望只是通往更深的失落的捷徑。就像欲望,總是明知不可為不可得的,才最教人癡心妄想。我了解運命的玄機只適合拿來參考斟酌,而非質詰,但凡任何俗套的大哉問,我卻仍然沒有一題闕漏過。荒謬的是,我甚至向天上的神祇們許願過交換。然而,我拿什麼交換?沒有聰明沒有才情,沒有出眾俊貌沒有填山金銀,而那一點還未孵成形狀的夢想,捨不得之餘,又何以具有等值交換的分量?浸過淚的頭腦到底掙得一抹清醒。身上的這一條歧路,當初既沒有鍘斷,現在也就沒有少擔待一分我軀體的重量,減免一分我步伐的里程數,好好照護,與之共處,便是我無可迴避的任務。

對我而言,成長是一場精神意志與身體狀態無休止的交鋒抗衡。

雖然走路時,左腳必須半屈膝配合觸不及地的右腳;佇足時,左腳就像孤竿撐住的稻草人,斜斜倚定,偶爾重心不穩,顫晃如風中孤葉;在旅途上總是走了五分鐘就得歇喘八分鐘,而長路之後腳掌飽脹的水泡每每緊繃難忍……我仍徹底堅決不拄枴杖,不坐輪椅。我從不對自己否認或撒謊,哪天必須不得不仰賴它們,但只要還有體力走,我便有拒絕的權力。我如此牙關咬緊,貪的毋寧是自我催眠的一股信念(當然也可說是自欺的幻覺),如同彼時離開父親的背,不倚靠任何輔助或外援,我就不會是一個真正的殘障。只有自己,只靠自己,就跟其他人一樣。無論走到這,走往哪,都是兩手空空,一身的無所贅羈。

打從認知了自己的不一樣,我便逐步在內心套上層層盔甲。防衛到底,淡漠就成了與外在互動最熟練且安全的模式。那樣武裝不是恐懼受傷,而是不讓自己軟弱下去的支撐。當然,我並不如苦情戲劇那般,日常裡處處飽受欺凌,舉手投足不能自主地圈限囹圄之地,所以我想這個世界對我還不算太糟糕。我遇過很多善良的溫情,耳聞過一些粗鄙的言辭。我對待別人不盡然真心,就像別人對我也難免假意。每個人的生活都有類似的不易,我卻多添了一點天生的艱辛。在平常,我也是一個普通人努力過著普通日子,但那些迎面而來、錯身回顧的愕然與同情,卻都是我無以閃避甚或拒絕,刮磨心牆的鋒刃。何必要看?是不是要看著他人的難,才會暫且忘了自己的苦?大概那樣的時時測驗,天天鍛鍊,心粗了,厚繭了,我才有了不必分秒舔舐感傷的餘裕,進而醒悟那更甚於身體的深刻的艱難,原來是自己近乎偏執地渴盼於、徵逐於普通。即便普通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追求。

如果普通被迫變成一種理想的追求,所謂的正常也不過就是被多數制約、粉飾的不正常,那麼,我殊異於人的肢體為何不能是一種普通呢?對稱比例是美的準則,不規則的畸零為什麼不能也是一種美呢?皮相是人性裡頑固的執迷,我既不能完全免疫,好歹時常保持警惕。高矮胖瘦,健全殘缺都是各自獨特的模樣,好看不好看,奇怪不奇怪,或許差別僅在於那面衡量的鏡子是擱在自己,還是別人的眼睛裡而已。我身上延伸而出的歧路也是我獨具的生命姿態,途中偶然霧起,有時飛沙,難是難走了點,更不時跌跤,但壞,還有更壞的,現在還能自由地走著,有這一點好,就是很好了。我是這麼想的。

將近四十了。我依然一副歧身,走在生活日常,走在或遠或近的旅程上;到了夏天,視線繼續流連男孩們短褲下一雙雙白皙或黧黑的腿,仍舊若即若離不擅於親近人群……面對自己,有時還會忽然地哀愁,但我已許久沒有為了一樣或不一樣,暗地裡垂淚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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