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吳晟/失栽培 - 上

2017/02/27 06:00

圖◎王樂惟

◎吳晟 圖◎王樂惟

1

我的住家緊臨本村廟宇普玄宮,坦白說,我對廟會活動,無論是進香、初一十五「課兵」、神明生日等等,並不熱衷,但這裡是村民最大信仰中心,也是夜晚聚會場所,我偶爾也會來坐坐,和大家閒聊、博感情,多了解一些庄內事。

前幾年我從教職退休,並辭掉所有大學兼課,專職耕讀,有較多空閒,晚餐後,三不五時抱著小孫子、小孫女到廟宇開講。每晚的常客,大多是我這一輩,目前七十歲左右的村民,其中有二位是我國小同班同學。話題從田間農事到社會大事,很隨興。

最近電視新聞,常在播報年金改革議題,特別針對所謂18%,更多討論,當然也是我們的廟宇開講不可免的熱門題材。我在場,自然成為現成的「焦點人物」,總有人起頭:像吳老師尚好啦,每天閒閒就有月給可領,免煩惱生活。立即引起大家附和。

我知道本性認分敦厚的鄉親,是真正稱讚我,頂多只有欣羨,絕不隱含怨妒。而我總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誠意回應:是啦,確實好命,我從來不敢嫌。

我的同班同學許能傳趕緊接話,顯然有替我解圍的用意:誰叫我們讀無書,吳老師自國小就很會讀書,不只每學期保持我們全班第一名,也是全年級第一名,才能當老師。

無啦,是我較好命……我原本想說明,不是我特別聰明,而是我父親在公家吃頭路,有固定收入,家境稍稍寬裕,才有餘力重視子女課業。

另一位同班同學陳添益截斷我的話,接著作證:免謙虛啦,吳老師確實很聰明,我記得他不只課業成績第一名,作文比賽、演講比賽,也都是全校第一名。

我大妹的同學,小我數歲的阿強,突然插話:是沒錯啦,不過,當年也有不少同學很會讀書,卻因家境困苦而失學。只能說各人的命啦!

多位村民忽然笑出來,指著他笑鬧:你就直接說,是你失栽培啦!

阿強提高聲量說:不是我臭彈,我哪毋是父母無能力讓我升學,留我做田,我也拿得起小支筆,不必一世人拿鋤頭這支大筆。

同班同學許能傳忍不住滔滔議論:確實啦,我們這一輩農家子弟,不要說升初中,要讀到國小畢業都很困難,我和吳老師這一屆,本村算一算大約有十位入學,從一年級開始就有人脫隊,就像長途馬拉松賽跑,報名參加起跑人數眾多,但是不斷有人因故脫隊離去而棄權。到了六年級,只剩吳老師、添益和我,添益撐到上學期中途也自動退學,我呢?哈哈,我的畢業證書其實是「假寶的」,因為我是讀初一十五,經常請假,但未輟學,才保留學籍混到畢業典禮。

能傳補充說:還有幾位根本未入學報到,不算在內。

半途從學校脫隊的原因很多,大家爭相敘述自身委屈,或為某些熟識的同學惋惜,各有辛酸故事。有少數是真正「讀無書」,又常挨打受處罰,看到書就「怨蹉」,乾脆「看破」不去上學;大多是家裡「欠腳手」而停學,幫忙農事、家事。

綜合起來,主要是5、60年代多數農家子女眾多,為求一家人溫飽,顧三頓已很困難,哪有多餘心思顧及子女學業,早早就留在家中幫忙,男生要下田,女生要煮飯、帶弟妹、飼養家禽家畜等等,甚至農事、家事要兼顧。

半路脫隊的女生,比男生多得多。本鄉有位中文系研究生莊淑敬,碩士論文研究我的作品,特地去我就讀的國小查閱資料,影印一份「彰化縣立成功國小第十二屆畢業生登記簿」送給我。名冊綜計五十九位,女生只有十六位,將近四比一。

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景象,四、五年級時,班上有幾位女生背著弟弟、妹妹來上學,一哭鬧就趕緊抱出去哄騙,根本無法上課,斷斷續續來過幾天,沒多久,這幾位女生消失不見了。

2

我們這一輩失學的男生,大部分留在農村做田,到現在還是農村耕作的「主力」;少部分出外學「功夫」當學徒,出師之後,比較順遂的,自己開設店面,創立小公司、小型工廠,師傅兼頭家,即現今通稱的中小企業,快速興起,拚勁十足,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非常生猛的動力、基礎。

失學的女生反過來,只有少部分留在家裡,大部分十多歲就去工業區工廠當女工(作業員),或是去台北等都會公務人員、富裕商人家庭當「下女」(幫傭),類似現在的「外傭」,是瓊瑤式小說改編的鴛鴦蝴蝶「文藝影片」中,男女主角少爺小姐家裡的阿珠、阿美、阿花、阿蘭……這些名字被台北流行文學、大眾媒體形塑成低下、卑俗的代名詞,嚇得1970、80年代以後出生的台灣子弟的家長,不敢再以這些「鄉土味」、「菜市仔名」為女兒命名,盛行珮臻、雅雯、筱涵等等文藝十足的名字。

為什麼當年多數農家、生產糧食的種田人,為求一家人溫飽、顧三頓就很困難?不只是子女眾多、食指浩繁,最大原因是政府稅收主要來源,轉嫁廣大農民,必須負擔田賦、水租等等苛捐重稅,還有什麼教育捐、愛國捐,連牛車也要牌照稅……民間統稱「萬萬稅」。

田賦、餘糧,強制繳交實穀,購買化學肥料也是以稻穀交換,因為要供應「六十萬大軍」的伙食,以及軍公教人員家屬每個月的「食物配給」。我1970年返鄉教書,還按月領取配給米。不久才改為「食物代金」。

我既是教師,也是農民,因此按月領取過白米,也曾親身經歷繳交稻穀的艱辛。

每年兩期稻作收成之後,每戶農家的稻穀,在曬穀場上曬到濕度恰好合乎規定(約十一度),一袋一袋裝好,一車一車載運去農會排隊、檢驗、繳交,我在1982年出版的散文集《農婦》,有些描述,回想起來,不只負擔沉重,繳交過程也備嘗辛酸。

這項「繳交稻穀」農業政策,延續到「工商起飛」已久,1980年代後期,才逐漸改變、取消。

幸而台灣島嶼得天獨厚、物產豐饒,農民在苛捐重稅納糧壓榨下,還不至於「舉世無閒田,農民猶餓死」,因為有蕃薯足以溫飽而保命。第二期稻作秋收之後,幾乎家家戶戶趕著間做番薯,「番薯毋驚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湠」,生命力強韌、繁衍力旺盛、收成量很大,但不能堆放太久,如果儲藏地方潮濕,大約一個月左右就會發芽,因而大多剉成番薯簽,曬乾,可以保存好幾個月。

我的父執輩、兄姊輩和我們這一輩,很多人常說吃番薯吃到怕,確實不誇張,因為多數農家從小到大的主食,是少量米飯、大量番薯的番薯飯、番薯簽飯。

3

相較於台灣農村子弟普遍沒有能力就學而失栽培,戰後隨國民政府來台的人員、眷村子弟,則有另一番苦楚。

有位眷村出身的女作家,有句名言,大意是說:我們沒有田產、沒有家業,只好讀書。「讀書」是「不得不」的選擇。

我高中階段在台北樹林中學就讀,我的同學很多來自板橋、永和、松山等眷村,好像是婦聯一村、婦聯二村居多,我有幾位要好的同班同學,眷村子弟,我曾多次去他們家作客,同學母親簡樸但親切周到的招待,印象至深。他們的居家、生活來源,完全倚靠政府,政府等同國民黨,自然形成對國民黨黨國體制不可分割的緊密關係,我在年少時期,已經有些理解。

樹林中學成績平平,眷村子弟男同學,只有少數升大學,大多數早就預定去讀陸軍、海軍等軍官學校,似乎是唯一出路。女同學也有幾位去報考政工幹校。

戰後從中國大陸隨國民政府來台人員,政府有責任安頓大家的生活,除了少數經商,大部分是軍人,非商非軍,則安插到各行政部門及學校任教職,從主管到工友,即通稱公教人員,軍眷興建眷村,公教人員也都配給公家宿舍。

軍公教人員最大的好處是俗稱「鐵飯碗」,衣食無虞、生活安穩有保障,子女就學有充足補助,在普遍匱乏的年代,可以「清心」過日免操煩,對於廣大農、漁村家庭,心嚮往之,家裡有「會讀書」、成績優異的子弟,莫不以成為「公教」為目標,因而免繳學費、畢業即分發的師範體系(師範→師專→師院,及師大),校門很窄、錄取率很低,成績佼佼者才考得上;或者大專畢業、「寒窗」苦讀、補習,專心準備普考、特考,成為基層公務人員。

從1950年到1970年,軍公教固然安定,但薪資普遍偏低,生活十分清苦,當時有一句流行話形容公教人員:「吃不飽、餓不死、沒出息」、「黑板下吃粉筆灰,沒有人要站」。瓊瑤小說《窗外》,女主角父母堅決反對這段師生情,說穿了,「年齡不是問題」,而是,男主角是「窮教員」。

商人家庭看不上眼軍公教,我初中就讀彰化中學,是彰化縣「最好」的中學,我們全鄉國小畢業生,每一屆至多只有一、二位考得上,我的同學大部分來自市區小學,幾乎全班理所當然升高中準備讀大學,只有少數幾位偏鄉的同學才去報考師範。

1970年我回鄉教書,月薪二千元左右。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為了「爭取」多一、二節「代課鐘點」,同事間經常相互計較、爭執。溪州街上有一家冰果室老闆,「重金」禮聘我擔任家教,每週二個晚上去他們家,教導他讀國中的大兒子,大兒子畢業考取台北建中,再「續聘」教他小兒子。他曾直率告訴我,只要夏天做一個月,收入就抵得過我一年教書薪資所得。難怪他的子女雖然成績很好,卻都經商,事業有成。

坦白說,溪州主要幾條街道上的商家,誰稀罕什麼軍公教?據說台北計程車司機,收入都遠遠超過軍公教人員「正常」薪水。

從1960年到70年,台灣經濟加速起飛,工商蓬勃發展搶搶滾,只要肯拚、敢拚,賺錢機會多的是,物價指數節節攀升,軍公教薪資雖然每年3%、5%不斷調漲,還是跟不上。

那個年代的銀行一年期定存(儲)款利率至少10%以上,直到1982年才逐年調降,低於10%,正是在低薪、高利率的時空背景下,為了照顧、安撫軍公教,才有目前沸沸揚揚爭議多時的所謂18%退休金制度。回頭來看,當時並沒「優惠」多少。

(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