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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張曉風／「你得給我盛餃子！」
◎張曉風
寫「男人和女人」的事不容易寫好，因為這實在是個太古老的話題，有多古老？唉！從有亞當有夏娃就有這話題了。
其實，以上我所說的話你也別太相信，這種話，常是二三流乃至四五流的作者說的，第一流的天才是從來不怕去碰觸古老話題的！第一流的天才照國語說，就是「什麼都難不倒他」，用閩南語說，「蝦米攏毋ㄍㄧㄚ」（什麼攏毋驚，也就是「我怕啥呀！我啥也不怕！」），但第一流的作者曠世難逢，我們就常人說常話吧！
不過，我說的「男人和女人」的事可並不指「性事」，砸道之士（「砸道之士」是我杜撰的名詞，相對於「五四」以來的另一個名詞「衛道之士」。「衛道」二字不知怎麼回事，糊里糊塗就變成貶義詞了，如今風行天下令人仰之彌高的已是「砸道之士」）當然不高興，他們會說：「古怪啊，談男女，而不談性──那還有什麼談頭？」
唉，不是不談，而是比例問題，不管男人女人，一生之中去做「敦倫」一事的時間，加起來絕不會多過讀書的時間，或上班的時間，或搭車的時間。就算極好色的人，也不會在性事上用太多時間，人類用在打手機、滑手機或看股盤或煮飯煲湯的時間恐怕要多得多。
中國文字裡畫男人，畫的不是性徵，而是「田」、「力」，也就是在田裡提供勞動力的人。畫婦人，也是畫她的工作，一個負責打掃的人。漢字裡畫「男」跟「婦」都省略了「那檔子事」，只談雙方在分工合作方面的角色。我，也就依循舊例吧！
但人類男女既有分工與合作，就不免有勞逸不均的怨言，夫妻或情人之間的煩擾，一般都在工作分配。至於現代男女吵架原因居然是「你都不回我的簡訊」、「你都不安排跟我一起旅遊」，倒是古人沒想過的。
好，話歸正傳，來說男人女人，我想從我幼時聽到的一則故事說起。
我小時候，五歲到七歲，住南京。去南京住，是因抗戰勝利了，國民政府還都。離開，是因新的戰爭又起。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我第一次接觸到故鄉徐州──並不是我去了徐州，而是徐州不斷有人來我們家住，他們會帶些煎餅、石榴或鹽豆子過來，他們會講土土的家鄉話，他們會說些怪怪的故事──當然跟公主王子無關。
那時代，房子一般小小的，我們一家四口住著已嫌擠，偏又添了個妹妹，加上從老家來了爺爺奶奶和大姊，還有來南京讀書的小舅，實在是塞爆了（奇怪的是，院子裡偏偏另有一個小房子是專留給佣人住的），屋中人口既如此鼎盛，鄉下來的遠親近親也就只好在客廳兼飯廳的地方打地舖了。他們來南京，或想求職或想走走逛逛，對於睡地舖也都怡然。我要說的是，他們坐在我家餐廳（晚上，就是他的臥房），拉起聒來，講些沒頭沒尾的鄉下人的故事……
有個人家，很窮，家裡就只有兩隻碗，一隻很大，一隻很小。家裡呢，也就兩個人，男人和他的女人（老家的人說「她男人」、「他女人」，就是「他妻子」、「她丈夫」的意思），平時都是男人用大碗，女人用小碗，女人雖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然後，有一天，他們難得吃上了一頓餃子。女人說：「今天，我要用大碗，你用小碗。」
男人說：「行，但是，你得給我盛餃子。」
女人爽快地答應了，說：「成。」
但小碗實在太小了，只盛得下一隻餃子，女人給男人盛了一隻餃子，男人一口吃了，立刻把碗遞回給女人，說：「再一碗。」
於是女人再盛，男人再吃……女人再盛……男人再吃……如此女人的大碗一直空著，她徒然得到一隻大空碗，卻一直忙著給她的男人盛餃子，自己連一口也嘗不上。
後來，那女人到底有沒有吃到餃子，說故事的人好像沒說，聽的人卻立刻都歸納出結論來了，結論是：「那女人，太貪心了，她幹嘛不讓男人用大碗，你看，她白算計了，結果是，她反而啥都沒撈著。」
小小的我，在一旁瞪著大眼聽著，覺得那故事怪，卻沒有發表意見。現在，過了長長的七十年，當年的聽故事小女孩終於弄明了：
做女人，要安於小碗，否則，會倒大楣。
不過，如果，我是故事中的那女人，第一，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弄兩隻同樣大小的碗來，去購買、去交換、去乞求、去偷竊、去強搶、去撿拾、去自製……反正，務必讓家裡的兩隻碗是等大的，至少是相近的。第二，千萬不能答應「替男人盛餃子」的傻契約（看來是小事一樁），你一旦做了承諾，後患便排山倒海而來。
然而，我，或者其他女人，誰做到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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