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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極短篇】 鄭郁萌／後記
◎鄭郁萌
她在超音波螢幕上看到它時有點疑惑：「……醫生，你確定那顆不是子宮肌瘤嗎？」醫生人很好，和氣地回答：「不是，那是胚胎，七週大了喔。」
她不敢置信。她年齡已經奔四、照超音波前喝過酒、因為失眠吃過藥、為了祭祖去過靈骨塔、更別提她一向自豪是單手能提二十公斤的女漢子。但發現它存在後，她非常乖。
從那天起她日日花數小時上網查資料，雖然從沒想過、從沒準備，但既然它來了，就該好好迎接它，生命的奧祕在揭開之前，是孕期維他命、月亮枕、月子中心到寶寶洞洞衣，這些符號對她而言神祕如深海回聲，難以判讀解釋。
八週，還沒看到心跳，她又等了一週。九週，醫生不得不說：「胚胎太小，沒看到卵黃囊，這不尋常。」走出拉著帷幕的超音波室，他端詳了她一番：「妳知道吧？胚胎有兩成會自然淘汰。」
她換了一家有很大的超音波螢幕與精密儀器的醫院，仍然沒聽到心跳，她顫抖著問醫師怎麼辦，醫師很和善地把最後月經日到今天列在紙上算：「或許只是受精日比較晚，我們再等一週看看。」
是的，再等一週。這句話已經聽了三週，三週平常根本不會感覺到，但這三週對她每天都是針尖上的日子，她開始不耐。它簡直像是回應般，開始出現咖啡色的血跡，一天、兩天，血跡漸漸變紅。
清晨她在廁所排出了一個血塊，據說十週大。丈夫昨天剛刷過馬桶，白白淨淨的，恰好可以讓她看清楚血塊的長相，沒有眼睛、沒有鼻子，靜靜沉在水底，她拿起手機幫它照了一張相，這可能是它在這世上唯一的照片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按下沖水開關。
丈夫在外頭，看得出來有點內急，但沒有催她。她說：「流掉了。」外面陽光很好、空氣十分寧靜，他說：「喔。」走進廁所，關上門。
她應該嚎哭，他應該歎息，但他們都沒有。他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換好衣服了，他送她到公司後再去上班，兩人一如往常道別。
從那天起，內心總有兩個她在拉扯，一個說：有兩成機率自然淘汰不是嗎？生下不健全的他，它會開心嗎？一個卻怪著自己：妳以為準備好了其實沒有，它懂，毫不拖泥帶水閃人。
但它又不是人。她一直不願意認為它是個生命，因為它沒有過心跳，她以為這樣就能避免失去它的痛，以為這樣就可以不要去面對它曾經存在過。
她勉強自己去上班，不請一天假，只告訴感情很好的長官，但當長官說：「妳回去休息，我找同事代替妳。」還告訴那個她並不信賴的代班同事內情時，她終於崩潰大哭。
「可能年紀太大了吧……」「哎呀沒生多好，小孩子花錢啊。」茶水間任何微小議論，她都覺得像在說自己，在廁所裡抱著頭。她知道某部分的自己病了，身體也累了，但不知道該怎麼辦。網路上很多媽媽分享小產後很快又迎回孩子的故事，無法給她安慰，她甚至不知道這樣的自己，能不能當一個媽媽。
血一直流著，她每天換著棉墊，想起網友的話：「他只是忘記帶東西，回去拿而已。」她從小也是這樣一個忘東忘西的糊塗兒，小考前忘記讀書，大考時忘記帶准考證，求職時忘記帶證件……
她只是忘記了，忘記了的東西可以回去拿，也可以運用急智彌補。她想自己只是忘記了準備好，它或許想著：「不急，等妳準備好我再來。也許妳永遠沒準備好，也許有一天會。到那天，終有一個生命會跟妳相見。」
最後，她終於想清楚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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