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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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方清純/守鰥

2017/02/13 06:00

圖◎阿尼默

◎方清純 圖◎阿尼默

空無一人的寓所,夜夜傳出唱戲聲;唱出了名聲,眾口相傳誦,十條街巷內無人不知,鬧得人心魅影幢幢,連媒體也趕來捕風捉影,撈幾聲鬼叫。

「那棟公寓不乾淨,莫靠近……」附近居民說。「五樓那戶不乾淨,別上去……」樓下房客道。阿喬無畏人言不乾淨,逕自走入不乾淨的公寓,踏上不乾淨的五樓,打開不乾淨的兩扇大門,進去不乾淨的住家,讓自己徹頭徹尾變成一個不乾淨。

在他搬回來之前,這屋子已荒置了六、七年的時間,屋內積了厚厚一層灰塵,淹沒熟悉的一切物事,除卻客廳地板上的一道人形。他返家第一件事,便是立刻買來白漆,把那道人形描深,畫皮,刻骨,入魂,將母親從虛無中拯救出來。

每日下班,等父親出門後,阿喬就躺到客廳地板上,陪母親一同安息。我站在一旁導,而他負責演,演成一個死人,儘管毫無死意,仍乖乖閉上眼,彷彿也化成一道人形。他靜靜地安眠,一面回憶生前的模樣,一面想像死後的世界,連帶召喚起那無數個午寐夜寢,她倆一起擁有的時光。

一隻手,無中生有,溫柔撫掠他頭頂。他驚醒過來,像錯失了機運,久久不敢再闔眼。白晝捻熄,蠟燭點亮,在地板攤開黃紙,放上小碟子,藉由指尖,連結彼岸他界。燭光昏幽,恍若磷火,惑人心眼。時空凍止,只剩碟子緩緩移動,漾起些微震盪,彷如石破天驚。濛昧間,似乎真有另一隻手,按住碟子,尋路般兜來轉去,在字陣中遊走,牽引他,前往不可見的她方。

「叫我媽媽,好嗎?」女人渴求地說。「媽……媽?」「對,從今以後,我就是妳的媽媽。」女人俯身,擁抱,從此融成他生命的一部分。當時的自己,是什麼表情?細節記不得了,回憶全糊成一片,連兒時模樣也漫漶不清。他以為記憶一旦失去,便是一刀兩斷,沒想到某日早晨,看見那女孩走進店裡,逝去的又重新顯靈,給他一記回馬槍。

女孩年紀約莫小六,隨手往架上掃了三大袋食物。東西由外傭提,而她付款,兼繳手機帳單,俐落掏出幾張大鈔,神態自若如常,好似已演練過許多次。他身上從沒帶那麼多現金,提錢也僅領一、兩千,且只有郵局提款卡,連半張信用卡也無,更別說在女孩這年紀,手抓一把鈔票,點鈔點得像個老油條,這根本不是他的命。

女孩臉形瘦長,淡眉細眼,兩耳招風,薄唇上的鼻子倒是挺的;模樣讓他想起某人,許久未見的某人。「不用找了,零錢我不要。」她說著睨他一眼,隨即轉頭走人。他手裡緊抓著電信帳單,紙上熟悉的名字死咬住他不放。

時間列車轟隆隆輾過眼前,美好的與醜惡的片段全糾在一塊。人生若能像電影一樣剪接,裁掉多餘的段落,只留下自己想要的,那麼,他會截頭去尾,把一大段都剪掉,僅存留小學期間的四、五年時光,反覆重映個幾十年,直到現世完結為止。

時間難倒轉,過去的終究過去了,有一天自己也會過去,沒有什麼不會過去,更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阿喬常常這麼想,想些勵志書上啃來的字句,想完又覺得根本是放屁。想歸想,做歸做。他還不願過去,至少現在不能,得把該做的事做完,否則他一輩子都過不了。

他開始試著做些什麼,例如,給父親煮點東西;每晚出門前,弄好一碗簡單的麵或粥,全是素的,非素不可。我指引他,為父親洗晾衣物,將房內酒瓶收拾好,替換床單和枕套,添上幾件新衫褲,就像母親以前做的那樣。我指示,他照辦,再怎麼做不到,也全都幹得了。

梳妝檯上潔淨無塵,日日皆清拭一遍;先把物件一一拿起,眉筆、粉餅、口紅……擦拭好檯面,再逐一放回原位。鏡中人冷冷瞪著,他迴避不了;儘管不愛照鏡,偶爾還是如著魔般,直盯個把鐘頭,一臉驚魂樣,彷彿鏡裡的人不是自己。

阿喬跟父親一點也不像;父親臉形又大又方,眉眼深邃,塌鼻,厚唇,和他完全是兩個樣。他臉上且穿了環;母親去世幾年,他就穿上幾枚。頭一次即穿了七環,把七年份補齊,往後每年固定一個,總是挑在忌日,穿洞銘記,以此為祭。

附近傳來施工噪聲。西側摩天大廈黑影重重壓落,還不到黃昏就已經整個昏了;東邊工地不久亦將冒出高樓,以後的黎明恐怕也難再明了。舊的一棟棟拆下去,新的又一幢幢立起來,砍掉重建,建好重砍,生死輪迴得輕而易舉。黑影不斷擴散開,如一場文明病疾,侵越城居生存界線,一寸寸吞噬,一步步朝這棟舊公寓進逼。

「你家打不打算出售啊?其他幾戶都點頭了,就差你們這一戶啦!」幾個婦人在一樓攔住阿喬,審問似地七嘴八舌連番發話。「拜託行行好,別怪我們太現實,好歹也替我們想想吧。」「就是說。不想揭你們傷疤,但你家鬧了那種事,打壞整棟公寓的風評,叫我們怎麼待下去?」「對呀,租房的人愈來愈少,就算租也租不久,好不容易有人要收購改建,你就……喂,別走,聽我講完哪,喂!」

一字一語,像巴掌往他臉上甩。「賣?」他吐出這個字眼,卻如同朝自己吐出一口痰。「開什麼玩笑!」他兩手握拳,一副隨時要揮出去的態勢,邊走邊喃喃自語:「別做夢了,我要一輩子守在這裡,守到死為止,死了骨灰也要納在這屋裡。」他騎上車,轉頭回望老公寓,看它漸漸陷入黑影中。「媽的,我絕不會讓你們得逞的,誰都別想拆散我們……」

寅夜時分,靜闃得過分老套,比廣播裡吟唱的老歌還老。路上人跡零落,夜貓子卻沒少,一隻隻趨光而至,略去叮咚聲,直探架上物,填實胃口,擺平欲望。

騎樓談話聲已遠去,滿桌的凌亂仍絮叨不休。阿喬動手整理戶外用餐區,把垃圾分類好,擦掉桌面水漬,清掃地上的細屑和土塵。邊角歇個老遊民,身旁偎隻小黃狗,人狗倆睡得跟夜一樣沉。他握緊掃帚小心避開,切勿失手驚擾,讓他們入冬前多度個好眠。

倒數計時,總是忍不住倒數,彷彿這是生命唯一的真理。他默默倒數,數著約再兩個小時才會天亮,天亮後過三個多鐘頭才能下班,下班後還有無數個千篇一律的日子,就像故事以同樣的開場,帶出同樣的情節,走向同樣的結尾,重複說個幾千幾萬次,說到根本說不下去了,卻又不得不繼續說下去。他羨慕死了那些能隨心所欲說故事的人,不管說的故事是真實或虛構,他都覺得羨慕,羨慕有本事虛構,也羨慕有能耐真實。

「從前從前,在深深的大海底下,有座珊瑚礁城堡,裡面住著美麗的人魚公主……」阿喬的耳蝸如海螺響起回聲,悠悠反覆訴說同一則童話。記憶中的床邊故事鋪展成一道長浪,浪中擺盪著母親的聲音;每當夜裡久無人上門光顧,腦袋免不了暫時放空片刻,那故事便隨著海潮聲盪漾開來。「……人魚公主用嗓音換來雙腳,變成人類……殺了王子,才能再變回人魚……」

叮咚。蜂鳴器將他釣上岸來。三個女大生走進店裡,貌似期中熬夜出來覓食,一個個面露嫌惡碎念著:「好噁心喔,死變態!」他朝店外探看,只見老遊民拉開褲襠,正在把弄胯下物。他早見怪不怪,大夜班什麼鬼都遇得到。「你有鮑魚嗎?有沒有?」或是「想不想吃鰻魚?又大又黑的……」各種鬼三不五時跑來騷擾他。「要吃鮑魚回去找你娘啦,幹!」他用掃把將垃圾鬼掃出去。「敢再來就把你的鰻魚剁掉!」但他從來不掃老遊民。老頭子坐在路邊,兩眼空洞無神,下身向著上天不斷抽動。他隱約了解老人在幹什麼;白天這個世界狠心強暴他,夜晚他就用自己的方式還回去。「天哪,他好噁喔!」「真的,超噁的。」他想拿掃把塞住她們的嘴,可惜掃把只有一支。

天快亮了,送報車來了,人潮也開始漲了。「喂,你說,到底有沒有下輩子啊?」一個陰陽怪氣的阿婆問。她每天清晨都來買份報紙,結帳一次,再買一顆包子,再結帳一次,然後又再買一罐牛奶,又再結帳一次……來回好幾次才了結,純粹就為了收集發票。「嗯……有吧。」「有?你說有?開什麼玩笑!我好不容易熬了一輩子,結果你說還有下輩子?真是神經病!」

下輩子,如果真的有下輩子,阿喬想要個喜劇人生,就算只是演演的也好。這輩子,註定跟喜劇絕緣了。打從七歲那年開始,他骨子裡的冥王星宿命便不斷震盪,一次比一次更劇烈,毀滅他,再讓他重生,如此周而復始。

女孩的出現又讓他毀滅一次,但他知道自己必須重生,於是到附近的小學守候,主動接近她。

「嗨,妳叫什麼名字?」「你想幹嘛?」「嗯,放心,我不是壞人。」「壞人都說自己不是壞人。」「妳常來我們超商買東西。」「……喔,我記得你,要幹嘛?」「想跟妳交個朋友。」「我不要。」女孩踏出步伐準備走人。「妳是小偷。」她停下腳步,驚訝地睜大眼。「妳有偷東西,對不對?」「我才沒有。」「監視器有拍到。」「那不是……我,我忘了付錢,我,只是覺得好玩……」「別擔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只是想跟妳當個朋友。」

阿喬花一段時間跟女孩混熟,得知她家剛搬回台北不久,之前都一直定居深圳。「我爸要我在台灣讀完中學,」女孩沉吟片刻,又接著說:「但我知道他其實是要我們離開那裡,他才可以……」

女孩家在高級住宅區內,一坪百來萬元起跳那種;門口有警衛管制,戶外一座大庭園,室內牆面地板全砌上白大理石,光這些大理石總價就壓過他住的破公寓不知多少倍。「這種豪宅我幾輩子都住不起!」他說。女孩沒接話,只看了他一眼,眼中透著複雜的情緒,就跟他看老遊民的眼神差不多。

電梯一路直上十八樓。一整層,兩戶打通,將近兩百坪,全是女孩的家。就是這裡了。那個人住的地方。他一步步走進屋裡,我緊跟著數步伐,一腳一腳踏出心底的怨懟:假如當初他沒拋下我,說不定現在我也是住在這?

「喂,你不是說想看螢光魚嗎?在這裡。」女孩把窗簾拉上,關掉魚缸照燈,半面牆大小的缸內,數千隻小魚游來游去,發出奇異炫眼的光芒,紅的,橙的,黃的,綠的,藍的,紫的……就像宇宙的星辰一樣。阿喬盯著那星系移動變換,看了好一陣子,兩眼從熾熱漸漸荒涼;他就像一顆迷航的衛星,怎麼找也找不到自己的座標。

「我媽很晚才回來,你要看多久都可以,喜歡就抓幾隻回去養。」女孩說完就進廚房找外傭去了。他環視偌大的豪宅一圈,目光最終定止於客廳地板上,腦袋隨之冒出一個念頭:這麼漂亮的房子,若是鬧起鬼來,不知會是什麼樣子?而他彷彿能看見,那光潔的地板上,正慢慢地,慢慢地,顯現出一道虛白的人形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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