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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十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我的情人住在動物園／楚然
圖◎唐壽南
作者簡介：
◎楚然
楚然，本名林承樸，1990年生。政大中文畢，台大台文就讀中。為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輕痰讀書會成員與板青社指導老師。大江健三郎與實況主魯蛋的粉絲，目前實驗在陽台種菜養雞。
得獎感言：
聽說一旦取得獵人執照，就會有人告訴他使用念能力的方法。得獎之後，這種人始終沒有出現。情人看到文章後，說她很喜歡。
也許，早就有人告訴我，該怎麼使用念能力了。
★★★
◎楚然 圖◎唐壽南
昨天我的情人住進動物園了，在此之前，她努力讓自己還是人。
對於動物園最初的記憶，讀小學時，一大清早跟一群同學，排好隊走進遊覽車。記得電視上迪士尼有部描寫諾亞方舟的動畫，一對又一對的動物，有些手牽手，有些交纏尾巴，慢慢走進方舟之中。走進有著食物味道的遊覽車，厚厚的窗簾遮住所有玻璃。
一切安靜如培養皿。
如果那是一艘火箭，載著許多的小孩逃離即將毀滅的地球，就像諾亞的方舟，我是相信這種可能的。如果逃到太空，就代表神是不存在。也許我們必須窮盡一生，尋找一顆有神的星球。
等所有人都坐好後，車子開動了。過沒多久，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透了進來。只要車子經過路上的凹陷，整個車體就會抖動一次，就會看到灰塵在光的照耀下跳動。我看旁邊的同學，側頭睡了。之後坐著父親開的貨車，在高速公路上會看到載著豬隻或雞的貨車。那些生物都睜大眼睛，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抵達屠宰場前，可能牠們的腦中覺得，這是一生中跑最快的時候了。
到了動物園，老師要大家兩兩牽手，有些同學藉故牽起喜歡的同學。我的情人也走到身邊，要我牽起她的手。以班級為單位搭上小火車，從高處慢慢走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北極熊，一隻瘦瘦髒髒的北極熊，像是避免洩漏目光，一直低頭看著地板，不停地繞圈圈。周圍的玻璃窗戶彷彿通了電。牠繞的圈圈愈來愈小，最後躺在一顆石頭底下。手埋住眼睛，只剩下胸口起伏。情人牽著我的手偷偷用了力，手心開始冒汗。
我看著其他同學，大家趴在玻璃前，「聽說北極熊很厲害啊，為什麼牠一直在睡覺呢？」
老師隨口說了一句，「北極的時間跟這裡不一樣啊，所以北極熊才會睡著了。」
同學看了幾眼，看著新鮮的事物逐漸腐敗，就移開了目光。我的手被情人握住，而她一動也不動，彷彿她也走進玻璃窗裡面了。我在心中倒數，想成牠們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等數到零之後，北極熊像是真的睡著了，情人拉著我去看其他動物。
情人很喜歡動物，曾經將園區裡的動物都背起來。甚至能閉起眼睛，一個人在夜行館行走。有時候她記不起國外的地方，只要說那裡有什麼動物就可以了。
「烏干達嗎？就是有白犀牛的地方嘛！」
我跟情人之後約會，多半都是跑去動物園。但等我們再來時，北極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種類的企鵝。許多年後，我跟大家提及動物園曾經有北極熊。大家都說沒有，我上了動物園的官方網站，也沒看到相關紀錄。在網站上找了很久，才發現一個都市傳說，以前動物園有兩隻從加拿大來的北極熊，可惜水土不服，生了嚴重的皮膚病，最後園方就把牠們放到「後院」，不會讓遊客看見的地方。
朋友消失之後的北極熊，獨自在窄小的空間裡打轉，是為了什麼？明明腳踏的是土地，不是隨時分裂的冰塊，怎麼朋友就這樣消失了呢？
大學畢業後，我繼續升學，情人選擇就業。相處的時間變得很少，有天情人說打算去動物園，但那幾天假日都下著雨，不適合去動物園，於是擱下了。漸漸地，她開始跟我說，身邊的人慢慢成為動物了。像上司是一條蛇，如果想要做壞事時，就會露出尾巴。公司大樓的警衛是一條變色龍，常常從不同的地方出現。
我問她，「那我是什麼動物呢？」
情人盯了我很久，「只有你才是人，我快要不是了。」
我們去吃外食，餐廳的電視新聞會報導一些自殺的新聞，今天是有人跳天橋自殺，使得交通堵塞了一段時間。情人看著螢幕，「好可惜啊，他差一點就變成鳥了。」
上一次是跳水自殺，情人則說對方是魚。也許那只是情人的幻想罷了，不是有些歌曲會說「都市叢林」嗎？聽到我這樣說，情人搖搖頭，「才不是呢，動物只是為了吃飽，可是人不是這樣的。」
其他客人拿起遙控器，轉到卡通去了。
有天醒來，情人在我身邊說她想成為鳥，飛去遙遠的地方。看到我一臉緊張，又說：「可惜我還沒辦法飛過很多的高樓。」有次白天做完愛，她拉開窗簾，抬頭看向天空，「好久沒有看到候鳥了。」
外頭的天空，飛機拉了一條長長的白色飛機雲。
那時我不知道成為一個人是多麼辛苦的事情。某次下課，有人打給我，說情人在公司刺了老闆一刀。打算跑到樓頂跳下去，希望我能先去警局安撫她。等我趕去警察局時，她看著我，「我差一點就南下過冬了。」從此之後，她說自己是一隻鳥，我以為她會找到時間跳下去，但她說要等到候鳥來時，她才會一起飛走。
我的情人住進動物園了，那裡有許多動物。他們偶爾呆滯地看自己的手，期待有天能長出漂亮的羽毛。當我去找情人時，有些動物走到我面前，張開雙手，彷彿在找尋已經消失的蹼。
每個角落都有濃濃的消毒水味，彷彿這些動物都是脆弱的，一碰到病毒就會得急病死去。或者園方正在等這些動物死去，一旦死去就馬上做成標本。
有些動物趴在牆上，努力記得牆壁的顏色，希望可以忘記自己的膚色。一隻國外來的黑熊，想成為一隻北極熊。但無論怎樣洗滌身體，就只能流下血一樣的汗。
跟著園方人員，我走到情人的房間。她住在最低的樓層，一個不適合起飛的地方。她坐在床上，聽到我的聲音後轉過頭。兩隻手藏在大腿間，「我的翅膀消失了，好丟臉。」
「沒關係，很多鳥都是準備過冬時才長出羽毛的。」
我經過很多深山才來到動物園，所以我知道情人飛不出去了，這些山都比建築物高大得多。我跟她坐在一起，用手摸摸她剪短的頭髮，親了親還沒變成鳥喙的唇。
「我很努力記得這裡的一切，因為等我南下過冬後，回來時迷路就糟了。」
情人不知道，再往南飛就會越過北回歸線，那裡溫暖得讓人不想回來。我摸摸她的耳朵、脖子、脊椎。她瘦了，所以脊椎骨跟肋骨都很清楚。
「我想起了第一次去動物園看見的那隻北極熊，」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你知道我為什麼站在那裡這麼久嗎？因為我覺得那隻熊好可憐，我想辦法讓牠出來。」
「你知道如果讓牠跑出來，牠可能會熱死嗎？」
「我知道啊，我到很後來才知道，北極熊沒有翅膀，所以不能飛到涼爽的地方。」
從動物園回來後，我似乎也看得出哪些人是動物了。有時候搭捷運的手扶梯，會看到前面的人拖了一條尾巴。當捷運把門關起來時，有些人的翅膀會被門夾住。經過住家附近的高中，會看到圍牆有好幾對翅膀掉在地上，不知道主人是誰。或者走上天橋時，會看到一條由鱗片鋪撒的痕跡。
我去參加了小學同學會，有些人不在，有些人走過來問我情人的事情，我說她現在住在動物園。對方一開始以為情人找到跟動物園相關的工作，經過我的解釋，他才了解發生什麼事了。
她背對我，「所以我後面有鱷魚尾巴嗎？」她喝醉了，覺得我在開玩笑。但她不知道，我曾經花了很大的力氣，緊緊抓住情人的腳踝，阻止她南下過冬。她的父母也撕掉她畫鳥的畫，也在夢裡撕掉她的翅膀。
我已經很久沒去看情人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趁園方不注意，張開翅膀離開。即使離開了，我也不確定她會不會回來。就像〈蛻變〉的男主人翁，一覺醒來就成為了蟲子。人都可能突然成為動物，有些就順其自然，有些想盡辦法變成人。
就像我們都知道身邊有很多鱷魚。
許多年前，不知道是有些人成為鱷魚，還是鱷魚學會如何說話。可惜這些鱷魚太快出現了，那時候的牠們，只有在動物園才能活得下去。爬上岸的鱷魚，急著尋找人的皮。牠不知道過了二十年後，台北仍然是乾巴巴的地方，雖然大家都知道鱷魚的存在了，可是覺得鱷魚太危險了，所以沒打算讓這裡變得潮濕一點。
我們只會將小孩塞進遊覽車，開到動物園，看著與人不同的動物。園長拍拍胸脯，告訴我們這些動物在籠子裡都乖乖的。雖然被關在籠子，但都有受到良好的照顧。並低聲告訴孩子們，「記得你們是人，千萬不能變成動物。」我慢慢忘記情人的名字，就像許多人都忘記動物園曾經有兩隻可憐的北極熊，或者忘記這些動物不是生來就待在動物園。
忘記人是多麼無趣的生物。●
【評審意見】
天地無情
◎陳義芝
很久沒讀到這等以淡筆刻畫人生悲哀的散文了。低調節制，卻有掩不住的滄桑感慨。
開篇即說情人住進動物園。為何住進？去做什麼？是真的動物園嗎？深入意識內層的筆觸，將時空光影交織得奇異迷離，情節逐一展開，剪輯精準，具有寓言力道。文中主角說「上司是一條蛇」，「大樓警衛是一條變色龍」，點出人世暗藏的醜態，並以主角心中的恐懼，帶出籠罩全篇的心理情境──原來動物園、北極熊、鳥或魚，都是影射，都是象徵。人們身邊正有很多吃人的鱷魚，社會到處可見折斷的翅膀，而困在「動物園」裡的動物則神情呆滯，很難出得去……凡此無不令人感傷。
結尾連續四個「忘記」，表現人們的漠然，加上園方「被關在籠子，但都有受到良好照顧」的說詞，更覺天地一體的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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