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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 3之3】 蔡素芬／紗層裡還有紗層
圖◎阿尼默
◎蔡素芬 圖◎阿尼默
湘湘來取件那天，天氣陰鬱，像隨時會下雨，湘湘持了一把紅色灑白圓點的雨傘，進到店裡就把雨傘放在靠門邊的傘桶裡。笑盈盈走過來。她穿一件長度約到膝上十五公分的A字型白短裙，一件黃碎花棉襯衫，胸前鬆了兩顆釦子，開領剛好浮在胸口隱約的凹陷線上，神態一派輕鬆、優雅，充滿都會感。湘湘真的不需要來她這裡做衣服，只要隨便買便宜的衣服，都可以穿出異於常人的美麗。如果不是門外那片陰鬱的天色，如果，那背景是片陽光，湘湘推門進來的這一身穿著會更鮮麗。
這是一襲在裙襬略收花苞的膝上五公分洋裝，莊重中有活潑的氣息，花苞不致太過誇張，對三十出頭還顯露青春氣息的女性，是個正式場合和講究質感的場合都穿得上的衣服，柔中帶硬的布料也能顯出花苞挺度，袖口的荷葉搭配圓領，和花苞的收圓形都有一致感，整個流露可愛的莊重感。湘湘試穿後，感到喜氣洋洋，橘紅色主色調，使那衣服與主人合成了一朵花，夏日的湖邊有微風吹來的感覺。湘湘在鏡前左照右照，沒有一處需要修改。湘湘去更衣室換下衣服。寶姊坐在工作桌前的椅子等她，望著門外那片陰鬱，總感到這是一個錯誤的試衣天。但湘湘不在乎天氣。她拎好裝了衣服的提袋，抓起傘桶裡的傘，付了餘款就走出門外。一顆斗大的雨珠從騎樓外飛過，又一顆，兩顆，三顆，馬路上的雨珠在彈跳，雨帳垂掛到這城巿裡，走出去的湘湘撐起傘，把提袋提高護到傘下。她做的衣服這麼精心地受到保護。寶姊感到心裡有一道光輕輕地滑過，柔和的，像以微風為秋千盪過來的。
往後湘湘又過來做了兩件衣服，其中一件是淺藍色的無袖貼身長禮服，絲與緞混織的布材，沒有任何花稍的設計，只在V形領口做了抓縐處理，縐折處鑲上幾顆細人工鑽。這相當考驗她的剪裁和車工，絲緞的柔軟，若沒有精準的剪裁，穿在身上無法彰顯身材線條。版型必須看似貼身，尺寸又不能抓得太貼，否則絕對會像綑身布。這是湘湘的設計，寶姊確定版型和完成。
到了秋天的時候，湘湘再度來到店裡。寶姊看到她身影，突然有點恍惚，認識湘湘不過數個月，卻像已經經過數年了。
湘湘從手提袋裡拿出兩本國外的新娘雜誌，雜誌有數十頁婚紗照、浪漫的結婚場景、飯店、美食、禮物，全以婚禮為目標的豐盛內容。秋天的湘湘穿的是寶姊為她做的橘紅色夏服，外套一件白色薄毛衣，整個乾淨明亮到像透明。這天的湘湘確實是透明的，坐在椅子上翻雜誌，讓寶姊看了幾襲新娘婚紗後就滔滔不絕：「寶姊，妳的手藝很好，我信任妳，現在我需要一件婚紗和兩件婚宴禮服。妳可能會問我為何不用租的，訂製多貴，但我要留著禮服做紀念。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我不想有結第三次的機會，這次收藏禮服就是永遠的紀念，永久有效的婚姻。我參考雜誌上這些婚紗和禮服，自己設計了樣式，我信任妳可以照我的意思完成它們。」
這是很大的責任，寶姊說：「禮服公司的設計師和裁縫師應該更適合替妳完成吧？他們有很豐富的製作婚紗經驗。」
「不，妳的手藝已經很好了，我一直在找的就是滿意的裁縫師。我不需要花幾十萬上百萬在婚紗上就可以完成對婚禮的夢想，我是服裝設計科畢業，設計的概念我有，但不夠用功，沒足夠的手藝和耐心走入這行。但妳的手藝可以完成我的夢想，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湘湘又從提袋抽出一本筆記本，一攤開，純白的頁面畫了三襲婚紗草圖，翻到下個頁次，是兩襲禮服造型。
寶姊站在湘湘旁邊，湘湘的話讓她感到燥熱。難怪湘湘第一次來店裡就對模特兒身上裙襬的縫線發表意見，她是科班的，她懂裁縫，她像偵探一樣在尋找適合的裁縫手為她做嫁衣。寶姊連臉頰都燥熱了，呼吸沉重，話到喉口難以吐出。湘湘的氣息是帶著水氣的，在這乾涼的秋天，她坐在眼前，水潤鮮亮如春天的果實。
三襲婚紗草圖主造型大同小異，差在裙襬的長度和幅度，那是一襲緊身的魚尾裝造型，貼身的蕾絲花樣到膝上散開往下成為尾裙。湘湘問她意見。「哪一襲更適合我，或者需要做些調整？」
由於是秋天的婚禮，湘湘為自己設計的是長袖的婚紗，低圓領，蕾絲包覆貼身的袖長、上身，裙襬是細紗。
寶姊深知湘湘的身材，她直覺反映：「妳細瘦，胸部美麗，腰身細，完全可以撐得起蕾絲織線的繁複感，領口不想太低的話，圓領幅度要走到鎖骨下方五公分，紗裙散開處提高到膝蓋上約十五公分，可做活動式，拆掉紗裙就是一件短禮服，細紗層次可以誇張繁複，點綴水晶，妳走紅毯時，裙襬就會星光閃爍，水晶也可往上鑲進蕾絲，顆數多寡就看妳的意願。」
「就看我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新娘是嗎？」
湘湘眼裡閃過一絲陰翳，曠野的空寂，但很短暫，她轉頭看向門外的街景時，那陰翳就消散了，她望著門外的光線，說：「優雅中有輕快，那也是我對將來人生的願望。我的第一次婚姻不愉快，第二次，一定要好……」
「不愉快……」寶姊複述湘湘的口語。
「或許說不成功比較恰當。」
湘湘開始編織她對婚紗的想像：「第二次穿婚紗，不再講究露多少，而是能不能表現自在，我希望穿出端莊優雅的感覺，這些國外雜誌上的婚紗運用的蕾絲和白紗正是我要的感覺，線條比例則要靠妳的幫忙，蕾絲和紗料可以幫忙找嗎？我設計系的同學也能幫忙。」
「要哪種白？純白、米白、百合白……」
湘湘眼裡放光，彷似眼前已星光燦爛：「純白……多美，如果找得到那麼單純的白的話，配上水晶粒，真是完美……」
夢一樣的語言，在室內迴盪般不斷衝擊著寶姊。寶姊從沒做過婚紗，第一次做就不能失敗，得製造夢想。前面有一個幸福婚姻的美景。但第二次會不會複製第一次呢？寶姊閃過這個壞念頭就覺得自己真壞，她得去找紗，喬琪紗、穀紗、雪紡紗、真絲羅、網紗、歐根紗、浪濤紗……她關上店門去博愛路、延平北路、大稻埕一帶布商雲集的地區找高級布料行，成排的蕾絲店，花色多樣，紗布種類亦多，但去了多次，走了多家，沒有滿意的織花和質料。千挑萬選，一如婚姻。她一無所獲。
最後是湘湘自己送來了蕾絲布和輕盈柔軟中帶挺度的高級網紗。她從國外買回來。萬裡挑一，值得長途遠征選回來。她說。她帶回三大箱布料，她自己根據設計圖，採買了充裕的數量，也另外買了一些配飾，不管用不用得上，喜歡就買，以便臨時改設計時用得上。她把所有的布料都放在寶姊店裡。
寶姊決定用一般的布料先做一件婚紗，穿上身後確認比例完美才做實際的婚紗，這超出湘湘的預期，湘湘坐在工作台那端，注視著寶姊說：「我真是找對人了，想不到妳比我講究。」
「這布材是妳特地帶回來的，不能有閃失。」寶姊想的是，裁錯了是沒有替代的，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啊！婚姻也容不得錯，她想讓湘湘穿著完美的婚紗走入第二次婚姻。但這樣想時，她心裡好像有一潭寒水，令她發顫。她希望湘湘沒注意到她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她將攤在工作台上的蕾絲布兜到胸前，遮掩那抖動。湘湘正盯著蕾絲布上的花紋。
這塊蕾絲布在比利時紡織，寬幅達到一百五十公分，容易取花樣裁剪，純白，布料以絲棉長纖織出鳶尾花樣，花樣閃著絲棉的光澤，細緻高雅，寶姊將布料拿到湘湘身上比對，湘湘站在鏡子前，看著花紋的走向。她們共同決定花紋的角度，以某朵鳶尾花的正向做為胸前的部分，紗裙的圈數則根據設計圖的幅度，由寶姊決定要多少層才足夠。湘湘帶回來的紗有兩大卷，數量充足，做婚紗和頭紗都綽綽有餘。紗一圈一圈滾成一個圓桶，圓而滿，等待裁剪。
寶姊到婚紗店參觀婚紗。店員問是為女兒準備嗎？寶姊瞥眼牆上鏡面的自己，難道她的棉衫和長褲就讓她顯老嗎？還是沒有化妝？她早習慣不化妝了，那是自然的自己，她的顧客並不在意她有沒有抹粉塗口紅，她們在意的是什麼樣的布料和樣式適合自己。寶姊沒有回覆店員，說了謝謝就走出店門，再接著到隔壁的婚紗店觀看，這回她說只是看看。
她將其中一卷紗帶回家，她利用寬敞的客廳試驗紗裙的合理長度和適合的紗層數。寂靜的家裡，簡單的家具，白色沙發靜得太孤寂。她先將紗攤在沙發上，然後走進浴室，脫去所有衣物，沖澡，像她每一天入夜的儀式。擦淨身體走出來，來到沙發，她將紗攤開，整卷的紗像沒有底似的，一碼一碼展開，鋪排在地上，看怎樣的長度可以表現出這紗質鋪展在紅地毯上的美感。一碼覆過一碼，一層蓋過一層，時間波浪般一層一層堆疊，長大的女孩換穿嫁衣，那曾是少女的夢幻，在實現的那刻，白紗是浪花朵朵，打入愛的心窩。但湘湘的浪花曾經碎了，她正為湘湘把白紗揉捲成一座白色城堡，堡壘下的浪花會不斷湧來，如痴如夢的愛將永恆。翻著，揉著，捲著，她將自己裹入，牆上的全身鏡中赤裸的自己一層一層裹上白色的紗，一層一層包覆，赤裸的自己不見了，層紗蓬鬆得快飛起來了，紗層裡還有紗層，層層白紗，浪飛漫舞，終至將自己團團圍成一團像繭般的白色雲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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