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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 3之2】蔡素芬／紗層裡還有紗層
圖◎阿尼默
◎蔡素芬 圖◎阿尼默
八點檔還沒開播，她將工具歸回原位，蓋上裁縫機布套，拍拍身上的線團和布屑，掃淨地面，便擰著包包，熄燈，關上店門，按下電捲門。隔壁餐廳門口負責照顧燒賣蒸籠的阿吉站在工作台前，問她：「今天這麼早打烊啊？」她笑笑點個頭就跟他揮了手往公車站牌去。
她才搭了兩站就下車，這是百貨公司與商店林立的區域，平時九點關店後，搭車經過，不會特別下車逛，因為商店都快打烊了，她下班就直接回家裡，還要過橋才會到家。住家樓下各式商店都有，日用品的採購相當方便。而這區百貨區不同，它是用來消磨時間和採買高級貨的。許久沒有來，只有搭車經過時目覽車外繁華。現在她下車，直接走進百貨公司一樓，化妝品品牌集中的樓層，淡淡飄彌香水味。燦亮的水晶燈迷炫地吊在入門大廳，她挺直背脊，想像湘湘挺直的姿態，想像自己年輕時那份自恣的神采，是許久沒有挺直腰桿走路了，大部分的時間彎腰裁布，低頭車衣。沒有助手，她不要助手，一個人的工作室也可以運轉。如果收了助手，那名助手將來可能陷入跟她一樣的生活模式，她不想從助手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道路。她想自己的生活模式固定下來，就過著這般生活，不必拖一個人下水。或許是觀念的偏差，她四十幾了，不想也似乎無能改變偏差。
但她看到那盞高掛的水晶燈，精神振奮了些。她早該常來百貨公司找靈感，不能光靠按月寄來的時裝及流行雜誌、電視等媒介了解時尚。就算讓顧客多等一天衣服的完工，也要撥空親自到百貨公司看看設計品牌的服飾。
她來到少女流行女裝樓層，眼光掃過，再往上一層樓來到淑女服飾，這才是高級衣服的流行精華，國內外設計師品牌比鄰。國內品牌的衣飾擺設大多擁擠，國外品牌則寬敞，物件雖不多，大略可看出設計的風格和質料。看上眼的衣服，她觸摸質料，不管是講究硬挺感，或柔軟、垂墜、蓬鬆感，都有相對應的質料，織線鬆密間表現出來的質感也帶動觸感，她自信有一個好手感，一觸摸布料就想像出了該布料適合的衣服款式。她觸摸展示架上的衣服，是為了證明她的想法和品牌設計師的想法有沒有謀合。她撫摸的每一件衣服，都想像穿在湘湘身上是什麼模樣，她努力尋找有沒有一件像她替湘湘畫的草圖。有的，在國內外的品牌都看到花苞裙的設計，表示她還在潮流裡，她研究那裙子的內裡與質料，確信湘湘選上的那塊布料做起花苞裙襬是上上選。當她一眼望去，想像所有專櫃擺出的模特兒身上的衣服質料做起花苞裙呈現出來的樣貌會有多麼不同時，她趕快下樓離開水晶燈光燦爛的大廳，再度投入夜色。她頭昏腦脹，感到一日過長，卻又期待明日醒來，可以為湘湘裁衣。
沐浴後，她赤裸站在穿衣鏡前，比對現在的身材和初入行時的模樣。裁縫機前的久坐，造成小腹微凸，或許是便當吃多了，食物過油過鹹，更可能是新陳代謝變慢，身形一寸寸走樣。而終歸到底，是為人做衣。鎮日窩在店裡為人做衣，忘了自己也有打扮的需求？還是，早已，早已不覺得需要一付好身材好妝扮搏取他人的眼光？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常處在發胖狀態，比如生活富裕了，飲食過度，運動過少，比如成為家裡的飲食垃圾桶，專撿家人吃剩的東西，造成自己的走山。她只照顧自己，沒有家人，飲食有限，卻也是留不住往日的身材了。如果她注意一下，其實可以的。在鏡子前，她注視著自己，那張臉竟成了湘湘的臉。她去廚房牛飲一杯水，想把湘湘的影像清洗掉。不過是一個來訂製衣服的顧客。她再喝一杯，想徹底清洗。四月，天氣舒爽，赤裸的身體感到一絲夜的涼意，但窗都是關密的，位處八樓，對面隔中庭的人家窗簾通常是拉實了，她的更是拉實了，何來夜風？是心底來的嗎？她鑽進被子裡，最好不要有夢，她需要一個像進入黑洞般的深沉睡眠，一覺醒來，發現日子如常地進行，沒有一天是特別的。
可偏偏做了一個夢。夢境重現現實。媽媽幫她安排的其中一場相親，那人有張殷實的臉，額寬臉闊，她並沒有很喜歡那樣的長相，但他是她所有相親對象裡職業最好的，職業代表經濟實力，相親講究這實力，媽媽一定要她赴會。那人坐她對面，老式西餐廳，光線刻意地昏暗，那老實人不太會找話題，只說自己所經營的家具店有時要出國挑家具，大都往東南亞跑，看木材，看工廠，下訂單。講完這些，他喝掉桌上兩大杯水。她不是要應徵他的店員，她心想。她對家具一點興趣都沒有，她不知道檜木和柚木的特性與她何干，男人的表情僵化，手掌粗大，他那表情變成一種毫無光采的平淡，他伸出手來想替她拿來一塊麵包，夢中的他，手腕變成一管象鼻，她嚇了一跳，從坐位站起來，他整個人變成一頭捲著柚木的象，在對面也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兩人同時衝向店外。她驚醒了。現實的版本是，那天餐廳失火了。兩人對坐默默無語，廚房冒出濃煙，大家往外逃竄後，他們沒再連絡。她也不再相親，那了無樂趣的，失火的求偶記，不再重演了。
這個夢真可厭，提醒她不可得的姻緣路。如果不是太早栽進裁縫布料間，也許人生燦爛一點。不，把布料變化出立體的形象去成就他人的形象，就是她璀璨的人生，多少女士靠她的手藝得到生活的樂趣和自信。她製造他人的價值就是自己的價值。這樣想著，她的一天又充滿活力鮮亮了起來。
今天有人取件，就是模型模特兒穿的那件閃金色花邊的碎花洋裝。她十一點開店門，這位林太太就來了。林太太的身材有點矮胖，她在洋裝上做了一個略為高腰的設計，高腰下的裙裝打了幾個摺，既拉長她的身高比例，也適度地遮住小腹。林太太到試穿間試穿出來，站在鏡前左看右看，對照可看到背面的後照鏡，笑盈盈地付了餘款走出去，還留給她一塊小蛋糕。林太太是去年新增的客戶，已在她這裡做了五件衣服。她的顧客有七成是老客人。這可能是裁縫業沒落的警訊，但也可能是這個行業還能持續下去的重要訊息：只要有好的手藝，顧客會一直存在。二十年來，她不必上班打卡，這些顧客就是她的打卡鐘，她們催促她得按時坐在裁縫機前做出最符合顧客需要的作品。
她接著得完成一件套裝，有個公司女主管固定在她這裡做套裝，以防撞衫，那女主管的服裝樣式通常很簡單，但質料相當考究，會從義大利帶布料回來。這是個不可怠慢延遲交件的顧客，是老交情，情分比生意重要。今天得專心在這件套裝，珍貴的布料裁錯了，沒布料可取代。但不知為什麼，她閃神去望架子上湘湘選上的布料，想像它裁成洋裝的樣子。隔壁的阿吉趁著客人還沒聚集時，來問她中午要吃哪款菜色，他可先幫她準備起來。她知道他在找藉口進來探視她。她比阿吉大八歲，她不想他把力氣花在她身上，老給他一張平淡沒表情的臉，就說，一樣吧，跟昨天一樣。近中午，阿吉託餐廳的歐巴桑把便當送進來，她終於拉回精神，精準地裁了布後，打開便當，菜色換過了，阿吉曾跟她說過，不要天天吃一樣的菜色。她嘴上雖說一樣，也心知阿吉會幫她換菜色。這阿吉在餐廳工作五年了，天天在門口顧著蒸籠，又怎有機會認識女孩。她只覺他孩子般單純，怎麼看就是一個孩子。
到了第三日，終於是輪到裁湘湘的衣服了，她將牆上日曆的當天日期格寫上湘湘的名字，等待這個名字填上去的時間好似很漫長，這天是完全要浸泡在這件衣服的裁製與熨燙，昨晚已先將布料吊掛，好產生垂墜，才能裁到正確的分寸。布料攤在工作桌面上，她彷彿面對一件即將裁給自己穿的衣服，心情像初次拿剪刀裁布時的惶恐，怕布料的正反面擺錯，怕少剪了一公分，怕刀滑剪壞了布，而又滿懷興奮一件衣服的成形始於這一刀，布料剪成，衣服也完成了一半，只要耐心在裁縫車前一片一片縫合，一件衣服就成形，那是極大的成就，布料由平面變立體，還帶著個性，穿在人的身上，可以產生風情。是了，風情的想像是設計師與裁縫師致命的吸引力，如果沒有這想像，無法持續持著剪刀消磨畢生精力。
她為湘湘裁的這件衣服也將充滿風情。
她將完成的衣服穿在模型模特兒身上，貼合度完美，布料再次垂墜，線條會更自然優美。她也可以時時觀看任何破綻的可能。（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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