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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星期專訪》張順志︰「微量開放」中資入股IC設計 很危險
成功大學電機系教授張順志。（記者張忠義攝）
記者鄒景雯／專訪
農曆年前，經濟部長鄧振中重新啟動開放中資入股我ＩＣ設計公司的政策遊說，為中國紫光入股聯發科做準備。成功大學電機系教授張順志指出，部分想開放的ＩＣ設計廠商，不會幫政府考量台灣整體產業政策和國家戰略，更不會考慮其他不願開放中資的業者被迫讓中資入股的壓力；面對這種情況，政府切勿只聽從片面之言，對中資應有整體國家戰略考量。
開放中資 政府勿只聽片面之言
問：ＩＣ設計產業不宜開放中資的關鍵原因是什麼？
張順志：原因很多，若硬要歸納成一個關鍵原因，我認為，開放中資投資對台灣ＩＣ設計產業未來發展的風險太高。
我不認為，中國官方背景雄厚的紫光集團有意入股我國ＩＣ設計公司是單純的國際商業投資，就算真的是純商業投資，開放中資入股使中國有機會掌控台灣的ＩＣ設計公司，對台灣ＩＣ設計產業也存在不小的風險。主要的原因是，中國不是一個自由市場經濟的國家，中國政府可以隨時要一個人倒，要一家公司垮，不管你是否努力，不管世界其他人怎麼看。讓中國政府擁有能掌控台灣ＩＣ設計公司比例的股權後，順從中國官方的意志，便是台灣ＩＣ設計公司往後不得不走的路，屆時，我們將面對比現在更加嚴峻的局面。
退一萬步想，中國真的就像其他自由市場國家一樣，投資我國ＩＣ設計產業，單純只是想將中國的資本與市場結合台灣的技術與人才，將台灣納入紅色供應鏈，共創雙贏。即使是如此，台灣也有一定的風險，主要原因是中國現在的經濟發展本身問題重重。中國官商勾結問題嚴重，地方債務惡化極劇，房地產槓桿問題相當嚴峻，歐美不景氣減少進口對中國紅色供應鏈造成強大的衝擊，中國世界工廠也正面臨與印度及東協各國的競爭；在這樣的狀況下，就算只考量經濟面影響，是否要讓台灣ＩＣ設計產業與中國經濟體更緊密結合，也要謹慎小心、謀定而後動才是。
此外，讓中資入主台灣ＩＣ設計公司，等同向全世界表明台灣正式加入「中國隊」。加入中國隊，或許能獲得我們想要的好處，但也必須承受中國面臨的負面影響。世界許多國家對中國電子公司的誠信問題存有極大疑慮，因此，世界各國很多電子設備採購會排除中國廠商；加入中國隊，台灣ＩＣ在世界被視為中國ＩＣ，對台灣ＩＣ產業長期來說，絕對不利。
中國花錢買技術 扶植自家產業供應鏈
何況，很明顯的事實是，中國的國家發展戰略是要發展自己的半導體產業，投資台灣ＩＣ設計只是達成其戰略目標的捷徑，旨在短時間擷取台灣ＩＣ設計多年來累積的技術訣竅（know how），絕不是單純的商業投資，只為坐領投資利潤。ＩＣ設計產業具有高度知識密集的特性，長期的經驗累積形成技術訣竅，是每家ＩＣ設計公司技術的核心，也是與對手競爭的根本。擁有這些技術訣竅，競爭對手即使大量聘請挖角高素質的工程師，日以繼夜地研發，也不容易超越，這可從過去幾年聯發科大舉徵才、努力研發，但至今仍未能超越產業龍頭美國高通（Qualcomm），便可略知一二。
同理，我不會說中國的ＩＣ設計技術沒機會追上台灣，但想要追上台灣也絕非易事，這也是為什麼中國想要買下台灣ＩＣ設計公司的理由。因為，這樣做比中國內部自己研發，成功機會更大、也更快，可在短時間跨越落後鴻溝，是中國建立自己產業供應鏈的捷徑。站在台灣的立場，我們若無視中國政府扶植中國本地ＩＣ產業的發展策略，讓中資有機會從台灣內部實質影響ＩＣ設計產業，我們下一代擁有的將是流失核心技術訣竅的台灣ＩＣ設計產業，未來所面臨的考驗將遠比今日更嚴峻。
當然，資訊安全問題帶來的國安疑慮，也是反對開放中資投資ＩＣ設計的原因之一，這點過去已有不少專家提醒，我不再贅述。以我個人專業可以確定的是，有心在ＩＣ內部埋後門並不難，也不易發現。中國至今一直未對台灣放棄武力（敵意），台灣本就不該讓台灣的ＩＣ有機會被中國掌控，增加自身安全的疑慮。
問：但中國市場龐大，許多人認為，不可能不跟中國合作，最近有人引「連高通都與中國國家發展委員會達成反壟斷與授權服務」，被因反壟斷而遭中國鉅額罰款，證明應開放中資入股台灣ＩＣ設計產業，你怎麼看？
張：中國市場當然重要，但「不要將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這種分散風險的道理淺顯易懂，馬政府似乎認為這完全不是問題，我相當憂慮。有人會說，反對開放中資投資ＩＣ設計是逢中必反，我要強調這不是逢中必反，事實上，我樂見兩岸ＩＣ產業上下游策略結盟，共同拓展全世界的市場；但是，我反對讓中資入股，因台灣大型ＩＣ設計公司股權極其分散，只要入股十％、十五％即成最大股東，一旦中資入股，在對岸市場與中國政府雙重壓力下，台灣廠商將很快喪失主導性與主控權，中國業者可完全合法學習、移轉台灣廠商所有技術領先優勢，屆時，台灣ＩＣ產業長久累積的成果，都會輕易、合法地被中國業者移至中國，建立他們自己的產業供應鏈。
舉例而言，若台灣ＩＣ設計公司像高通一樣，不繳過路費就無法在中國市場立足，我同意台灣ＩＣ設計公司投資中國ＩＣ產業，就像Intel投資展訊與瑞迪科的控股公司一樣，鼓勵台灣ＩＣ設計公司直接用資金買下展訊，這種與中國經濟交流的方式，對台灣相對比較安全。並不是反對中資入股就是逢中必反，還有其他合作結盟方式，美國與韓國也拒絕紫光入股，但世界上應該沒人會說他們是逢中必反。
開放「微量投資」是很奇怪的說法
問：可是經濟部長認為，開放微量投資就可減少風險？
張：我不確定鄧部長所謂的微量是多少，但開放微量投資是一個很奇怪的說法，我不懂這個策略的邏輯是什麼，比較像是為了逃避面對中資對台灣ＩＣ廠商具控制力，擔任或指派經理人的棘手問題。然開放微量投資並不合邏輯，如果開放中資是對的，為何只開放微量？應該要有夠多的量，對台灣才有實質助益；但夠多的量對股權分散的台灣大型ＩＣ設計公司來說，便不得不面對中資具有實質控制力，擔任或指派經理人、指揮團隊營運方向的棘手問題。反之，若引入中資是錯的，即使是微量，都不應該嘗試。這就有如拿掉山海關的門閂，先開一個縫隙，讓一小隊人馬（微量資金）先進來，然後相信中國會因為我們讓微量資金進來，便滿意地讓利台灣那般天真。另一種可能的演變是，先讓一小隊人馬進來，觀察他們沒有惡意舉動後，再敞開大門；但一小隊人馬沒惡意舉動，絕不代表後面大軍壓境也是如此。
經濟部一直對台灣人民宣稱會有保護機制，但卻無法說明如果有人違規了，懲罰機制為何？補救措施在哪裡？說白了，引進資金入股這種事是不可逆的！有人付了錢，成為股東，就受到中華民國的財產保障，就算要人家「撤資」，也只能花錢買回。問題是誰來買？用什麼價格買？到時候資撤不了，技術訣竅全被搬走了，政府要怎麼補救？
問：有人說Intel也跟紫光策略結盟？
張：Intel並非讓紫光入股，而是去入股紫光集團旗下的控股公司，投資展訊和銳迪科，跟我國要開放中資入股的方向完全不同。事實上，不只Intel，高通也與中國合資成立華芯通半導體技術有限公司，並取得四十五％股權，但也不是讓中資入股高通。因為持有股權是掌握一家公司最終極、最有效方式，所以美國、韓國才會如此戒慎小心。
許多ＩＣ設計業者 不希望中資參股
問：除了學界之外，產業界到底態度如何？
張：去年底我出席「反對開放中資投資ＩＣ設計產業」記者會前後，直接或間接地和台灣幾家ＩＣ設計經營高層接觸，希望能深入瞭解業界將公司讓中資參股的好處。頗出乎我意料的是，得到的回覆內容在提及中資參股好處的語句極短，反而較多的是表達憂慮，或陳述該公司有能力面對競爭，現階段只想專注於開發新技術。我很明顯地感覺到，這些ＩＣ設計公司並不希望讓中資入股，他們為什麼不出面表達他們的想法？原因很簡單：他們心中對中國都有「紅色恐懼」。在中國，客戶、競爭者、政府時常是一體的，沒有人敢講真話，怕得罪他們。
當然有一些ＩＣ設計公司的經營高層，想藉由與中國合作來增加或延續公司獲利；也有一些ＩＣ設計公司的領導人無心經營，想cash out獲利出場，這些公司會希望政府儘速開放。問題是，一旦開放，對於努力轉型、開拓中國以外市場、不想被中資併購的ＩＣ設計公司，原本「台灣法令不允許」的這個保護傘（拒絕中資入股的藉口）就消失了，忌憚於中國政府在背後的壓力，只能乖乖走上談判桌與中資協商股權買賣，否則就得接受損失中國市場的懲罰。
問：聯發科去年第四季毛利率跌破四十％，有人說，不准中資入股，他們該怎麼辦？
張：聯發科表現不若往年亮眼，與整體半導體產業成長趨勢走緩有關，也與高通殺價競爭導致毛利率下降有關。紫光收購的子公司展訊，在低階3G市場的殺價競爭，固然讓聯發科損失一些獲利，但高通才是聯發科主要的競爭對手。若聯發科為了解決毛利率下降的問題，合併展訊換股讓紫光入股，無異飲鴆止渴。
我們要留給下一代怎樣的ＩＣ設計業？
部分想開放的ＩＣ設計廠商，不會幫政府考量台灣整體產業政策和國家戰略，更不會考慮其他不願開放中資的業者被迫讓中資入股的壓力。面對這種情況，政府切勿只聽從片面之言，對中資應有整體國家戰略考量。台灣現在可以選擇引入中資、與中國結盟，一起嘗試打敗競爭者，這條路或許比較輕鬆，但也未必成功，還必須時時刻刻小心防範ＩＣ設計產業被中國架空；另一條路則是選擇努力創新、開發新產品，走向全球與國際大廠結盟，並開拓新市場。這條路可能比較艱辛，十家ＩＣ設計公司或許只有少數幾家能成功轉型，但這是台灣ＩＣ設計產業未來避免被鎖進中國經濟體中必須面對的挑戰。想想六、七年後的台灣，我們要留給下一代怎樣的ＩＣ設計產業？為了下一代，台灣現在應該選擇走哪一條路，我毫不猶豫會選擇後者，你呢？
◎張順志小檔案
現職︰成大電機系教授
台灣半導體產業協會產業委員會委員
學界反中資入股IC設計產業連署發起人
學歷︰交大電機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