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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三人談 - 賴香吟、童偉格、黃崇凱談台灣文學、場域與寫作

2019/05/18 21:30

左起童偉格、黃崇凱、賴香吟。

位於柏林萬湖畔的柏林文學學會(LCB)。

〔林妏霜/自由副刊〕

時間:2019年3月28日

地點: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LCB)柏林文學學會

對談:賴香吟、童偉格、黃崇凱

攝影:林育立

文字整理:林妏霜

編輯室報告:

小說家童偉格、黃崇凱因參與「台德文學交流計畫」赴柏林,與旅居當地的賴香吟一晤,三人作品《童話故事》、《文藝春秋》、《天亮之前的戀愛》存有某些「共感」,以此為起點,延伸為一場難得的文學對談。

★知道自己在哪裡,才能面對那個位差

賴香吟:《童話故事》、《文藝春秋》、《天亮之前的戀愛》三本書,在創作初衷或情懷似有幾分重疊。《童話故事》看似講外國文學,實則置入個人閱讀啟蒙;《文藝春秋》因時代拉近,做了一些跳躍、戲謔的特技表演;《天亮之前的戀愛》相較是規矩、直白的,只是時空拉遠而已。我的初衷在書內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你們要不要談一下寫《童話故事》與《文藝春秋》的情懷?所謂情懷,是我們為什麼要寫這個東西?為什麼透過這些取徑去想問題?這三本書不是那麼直接等同我們的個人作品,但我們花了不少時間去做;好像也必須要做這件事情,那是為什麼?

《童話故事》童偉格著,印刻出版

黃崇凱:《童話故事》出版後,我其實對偉格有一種擔心:你把寫作的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接下來還有辦法寫作嗎?有時我們寫東西是在面向一個「未知」探索或探究,不管是要多了解一點別的事情,或多了解一點自己。如果你都想清楚了,也許就不會再繼續朝向那些未知探索。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沒有問偉格怎麼設想《童話故事》的架構?每個月專欄是先寫好很多篇,然後一篇篇發表?或是想到寫什麼就決定,而不是有整體的流程表或順序?

童偉格:一開始的確沒有完整的結構藍圖,是一篇一篇、一章一章散著寫。這源於香吟剛才解釋過的:勢必到了某個時間點,你會想要盤整自己對文學的理解。當時逐月交稿,我就想有什麼作品,是我很想重讀或者重新理解的,就像對自己說話。最後形成一本書的概念,來自寫完之後的整理:包括章節上的刪除、濃縮、組裝,形成一種略可以看出方向的狀態,所以《童話故事》是在整理的時候寫完的。這有點像香吟剛剛講到三本書相似的寫作狀況:以敘事來分析的話,它是重新敘述或是翻譯。你有可能面臨到香吟在寫張文環時也寫到的狀態:你現在有一個相對自由的寫作空間,可是這時候有一個問題來了,你不僅只是要寫你想寫的,你還要去想場域,這個場域會教給你──除了想你想寫的,你還要想你能寫的,或是場域更強烈要求你去寫的。這個重新描述的動作,譬如我看《文藝春秋》做為概念的第一章節,寫瑞蒙.卡佛,其實還沒有寫到後來變成《文藝春秋》主軸的台灣文學,但從修辭可以看出來有一個意圖,或許接近──我現在有一個相對自由的寫作空間了,可是我必須要從這個去檢驗:塑造我的來路是什麼?從這裡去祈求與連接過去。

《文藝春秋》黃崇凱著,衛城出版

黃崇凱:《文藝春秋》也是在寫的過程慢慢形成的。剛開始有粗略的概念與架構,把我喜歡的東西都放到這本小說裡去,但要怎樣去統合它、呈現它?是在寫的過程裡慢慢建立起來的。就像香吟剛講的,可能這三本書對我們各自來講都是一種自我教育的過程。我有點好奇香吟什麼時候、什麼契機開始去探索《天亮之前的戀愛》談的這些人與作品?我這輩人進入文學時,跟隨五年級作家看到的是波赫士、卡爾維諾、馬奎斯這些西方現代大名字,或你的同代人邱妙津講村上春樹、三島由紀夫,但這些過了二十年還是停滯的,我們現在講的還是村上春樹、卡爾維諾、馬奎斯,反而像你是相對少見的,試著去挖台灣文學──用偉格的話來講,台灣文學不是一個富家子,而可能是自耕農,有些東西開始長出來,每隔五十年換土一次,養的作物不一樣了,施肥的農法、種植方式又不一樣了,作物也不一樣了。像你這樣重新認識自己的過程裡面,會去找哪些切入?

《天亮之前的戀愛》賴香吟著,印刻出版

賴香吟:在我的世代,很多事情以平行線發展,我們要到一定年紀才會長出能力試試看讓平行線能否交集。我的平行線就是一方面寫作一方面讀歷史,直到1996年離開東大之前,我的自我定位都是台灣史研究,雖然也關注文學,但附屬在歷史裡面為多。文學主體能否成史?文本有沒有辦法成立?成立意義在哪兒?我們該怎麼讀?這些當時我還不是很明白,只從文學社會學角度:出版、讀者、教育等因素推測1940年代應該是有台灣文學這樣一個場域形成。我想,做一個跳躍來講,《天亮之前的戀愛》是對當時困惑的一個遲來的回答。回到你剛講的:我們是在什麼樣的文學教育之下長大?的確,我的腦袋和你一樣充滿了西方現代大名字,那和剛才講的台灣1940年代是無交集的,甚至在我們教育裡隱隱然存在一個位差──大名字是比較高尚的,另外是不值得一提的。我想我們這一代人要花很長時間來克服這個位差。並不是說位差不存在,我只是覺得要知道自己在哪裡,才能面對那個位差,知道差多少就會知道要跳多高。

★台灣文學的本質就是「異質」

童偉格:對我來講,文學文本當然是存在的;而且以當代文學理論來講,文學文本是唯一存在的東西。當代文學理論開放了一個將文學文本處理成各自獨立話語的世界,你可以僅僅只是透過參與或研究話語,去復原那個文學該有的能力。對作者的猜想、對內對外根本就是同一件事。你是在重述自己可以重述的東西,重新整理這些話語的時候,重新變成一個文學作者。在這裡談論歷史,談論所有的一切,都有將過去的這些拉向自己的效應。就像《文藝春秋》對我來說,最珍貴的倒不是史料或文學商品的重述,而是背後這個文學作者的重新養成。至少它證明了一件事:描述自身在台灣的感受。你可以發現,某種意義上談論戒嚴時代或更早以前的文學,所有那些沒有長成的文學,對於現在身處於台灣的這樣一個創作者而言,這種疏異的身體感受還是在的。包括香吟剛才定義的「平行」思考,包括《文藝春秋》的寫作,都有可能找出一種精采的文學性重述。文學文本可能生成,有一個必要的前提:作者必須接受時差,接受他現在能夠完成的就是這個作品。這樣的想法看起來好像有點高傲,其實宏觀看來是謙遜的。你不是做為一個作者而存在(賴:是做為一個肥料存在),可能不要去想此時此刻這個東西有沒有人看,因為它可能就是這些話語,在此地的再一次終結。你所能做的──感性一點說,就是再次鬆動它。你只能做這樣的事。是這種想法讓我寫《童話故事》、看《文藝春秋》、看《天亮之前的戀愛》,覺得也許我們在做的是相似的事情。但這個時候會需要重新描述,同時將自己做為一個寫作者的那個位置,小小鬆動一下,於是這個「平行」,對我們來說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轉念一想,你知道台灣文學之所以難以描述,其實是因為在我們在接受它的時候,它已經是一個「異質」了。包括我們今天在看30年代最好的呂赫若的小說,我們連結的是林至潔的「華語」,不是呂赫若的日文。意思是說,它本來就是異質,沒有什麼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可以理解的。台灣文學在我們看到的時候已經就像外國文學了,這對我來說才是實況。杜思妥也夫斯基和呂赫若,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黃崇凱:但你會不斷重讀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會不斷重讀呂赫若。

童偉格:我喜歡呂赫若,但我的確不會不斷重讀他,因為他的作品本來就不多。邱坤良後來有做呂赫若的日記分析,描述日記裡的呂赫若和作家呂赫若是不一樣的。就像我們看龍瑛宗日記也是如此。意思是說:有一些生存過的跡軌,它散佚在時間裡面。

賴香吟:日記裡的呂赫若和文學裡的呂赫若是很不同的人,但做為一個寫作同業來看,把這兩者的不一樣,疊合起來,互相補充,就覺得很有意思,甚至是最動人的部分。如果他在日記呈現出如此軟弱、限制、平庸的一面,為何他在藝術世界裡能做出那樣的願景、理想與夢想?我往往在那個反差裡看到:為何我們需要藝術?這是一個很老的答案,但我覺得這就是我們寫作後輩或寫作同業要去做的。在學者和讀者的手下這個異同常被放大,一個分析式的差異,其意常是為了指出瑕疵或定位,比較出於研究目的,這無可厚非,但不是由我們來做。這是題外話。我很高興聽到偉格說不一樣,我覺得這個異同是我們能理解的,因為現實的肢體如此有限。

童偉格:所以進入這個領域就要學會堅強,因為你會發現它要求的可能不是出於愛或認同去研究它,而是出於理解與尊重。

★閱讀就是我們強健生命的過程

賴香吟:這三本書後面其實是有些理解、共感或是自我投射。在學術領域裡,它可能是一個越過,我們在座談會或演講會,推廣或解釋的情況下,不見得能表現出那一面,我想這三本書是有點私語的性質。

童偉格:《文藝春秋》不只牽涉到文學文本的問題,也處理了獨屬於這個世代的歷史。我想問崇凱:那你現在覺得你寫完了嗎?有沒有得到你還沒寫之前不會有的發現?我會這樣問是因為,到後來發現這整個思考的迴向是──文學對正在從事的人有意義是因為:任何文學從事都是利己的。是自己迫切要寫的動力,重新生成了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重新理解。包括你把最後的章節結束在香吟的同代人袁哲生身上。如果問一個有點粗魯的問題,這只能進入寫作才可以得到的發現,你會如何描述它?

黃崇凱:我去試著把這個走過一圈。寫這本書的過程一方面是滿足又感傷,每次寫到一個章節結束後,我就覺得好像在一個很長的旅途裡到了一個休息站,然後又繼續。我只能說有去走這麼一趟是很好的,就只有這麼直觀的感受。那種反覆確認的感受可能也是某種程度的執念吧。就只是想看它還在那裡的樣子而已。

童偉格:《文藝春秋》有一個很好玩的設定:去「確認」一切的這個「確認者」到底是誰?在你的描述當中好像連這一趟意義的巡禮都走完了。我可不可以把這理解成是一個關於《文藝春秋》裡面,最現在式的答案?

黃崇凱:可以。我以前修中國現代史課程有種感覺,像梁啟超、康有為、胡適、魯迅這些人都給人一種感受:他們有很迫切的時間壓力。後來我們知道,這個迫切的時間壓力是來自西方現代性的擠壓。讓你覺得必須要跟著那個現代性的標準不斷去追趕,但追趕的極限到哪裡?追趕上或超過了之後又怎麼樣?一百多年前的人沒有想清楚,但之後某種程度一直困擾著1949年在台灣生活的我們。我們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時間壓力感。不管是一般人,或是像我們這樣的解說者、研究者,都有急迫的時間壓力不得不去做些什麼的感覺。如果在這個時候我們可以稍微讀一點香吟在書裡面提到的這些作者,他們在40年代的時候也有急迫的時間壓力,他們寫作的時間也非常少,甚至像呂赫若最後兩篇,他根本沒有辦法把他擅長的那些好好寫出來。很倉促、逃亡地、急就章式地草草了結。我覺得這種時間壓力就像一種幽靈一樣盤旋在我們的周圍,像香吟也會說「沒有時間了」。

賴香吟:我是指微薄肉身的時間不夠,在藝術或文學裡我們是有限的,所能經歷的時間也是有限的,但剛講的做肥料的時間就還很久,就看要被哪個時間抓住的問題。在你剛講的40年代,你說時間壓力搞不好他們沒有這個感覺,他們面對的是戰爭之下人如何求生?肉身、經濟、時務的困難,至於整個島或文學的未來是什麼?他們不知道,我們現在知道的至少比他們那時多。呂赫若這個作家為什麼精采,因為他在此時局相對有比較強的意志力。所謂意志力並不在於一定有答案或能問出一個答案,不是這個,是問不出答案還問,問別人不理就問自己。呂赫若在現實生活的縫隙追問藝術上的問題、他仍然在做夢,包括後來他的革命、理想、左翼,我認為都是他的夢。你可說他不切實際,但在那樣有限的時間,誰還能像他有能力問問題?有能力做夢?我想這都是有意志力才行的。台灣文學史一路到今天,我們在前輩同代隊伍裡看到太多被擊垮的例子與困難,其他領域我不敢講,但對寫作來講,特別是不知未來有沒有台灣文學史這樣一個場域的情況,除了靠意志力還能靠什麼?比起40年代作家,我們其實有比較好的條件,雖然國際局勢詭異,但我們做為一個人的條件是比他們好多了。我們應該還是要去相信那個「大時間」、做為肥料長期的時間,忽略對眼前這個「小時間」的焦慮。這只能靠意志。這種時候像偉格《童話故事》援引作家,和他們私語、對話、看他們怎麼活過一生,就很重要,我們沒有,我們就到處去找養分,這些閱讀就是我們強健生命的過程。所以,「意志」聽起來很高,但跟我們剛講的「謙遜」其實是一體兩面。《文藝春秋》流露對小時間的無奈,你覺得年輕世代很難抵抗這個小時間嗎?

黃崇凱:坦白說以前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但最近這兩年我有非常強烈的感覺。我們同代人以前可能還沒有被指認出來,這幾年覺得大家各自有鮮明的角色出現,與此同時,我開始覺得,我和大家對於美學判斷或對於文學的想像,好像愈來愈遙遠。

童偉格:崇凱是一個很用功的人,他描述的其實是一個時間上的矛盾。一方面我感覺他一直焦慮於典範的轉移,他被固著於對他們的世代而言好像從來沒有變化過的典範想像,但崇凱一定讀了更多。另一方面,也許對他和同代人而言,那種針對現況的危機感其實是很強的。矛盾因此是:舊有典範固著了數十年沒有變化過;可是,眼前的現實世界卻有可能下一瞬間就四散。對我來說,《天亮之前的戀愛》裡面描述最豐厚的,其實是台灣文學的兩個夢遊者,一個是呂赫若,一個就是翁鬧。呂在日記裡整天都在抱怨,看得起的人不多,但他其實就是最後生逃出那個時間的人之一,代表了文學的啟示或反啟示,像香吟剛說的,是對那個時代的解答。

賴香吟:確實我們看過這麼多「大時間」,會得到一個印象:被留下的都是這些奇怪的夢遊者或是大膽的跳躍者。他未必是完美的,但他就是讓人印象深刻。

黃崇凱:還有更多的樂觀可以告訴我嗎?

童偉格:有啊,台灣文學會繼續存在,只要研讀者和創作者存在。就算不在我期望的象限裡,它還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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