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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獎》散文獎三獎:鯨落/李家棟

2018/11/22 10:00

作者簡介:

李家棟,1984年生,綠島人,台東大學台語教師所畢,曾任教於綠島國中,現任教於台東縣立寶桑國中。喜歡寫字,還有雞排。

得獎感言:

書寫,是一種發聲練習;亦是凝視深淵的過程。生命的苦痛、勇敢、掙扎,都不足為外人道。謹以此文,記錄一段跋涉的蹇途,希望能夠消弭歧視。謝謝我的家人、師長、朋友,謝謝評審,謝謝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

鯨落

◎李家棟 圖◎徐世賢

回家的那一天,天氣很晴朗,陽光彷彿毫不吝嗇,傾落而下,整座蒼穹被染成漂亮的靛藍色。

照慣例,母親沒有來車站接我。她獨身一人,從印尼嫁來台灣這個荒僻孤遠的小鎮──她向我描述過,出嫁前,以為會嫁到一個先進富裕的大城市,沒想到除了柏油路與路燈和水泥房子,強過她故鄉的泥巴路跟吊腳樓以外,竟會是這麼個始料未及的小鎮。

母親遷就著父親,遵循著她在故鄉時溫柔勤儉的生活習慣,她是長女,總要替家族承擔點什麼,替我從未謀面的舅舅們深謀遠慮。在鄉下,女人總是可以那麼輕易被犧牲。論及犧牲,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語氣裡亦沒有,好像在談論普通的天氣一樣,絲毫不以自己的犧牲為忤。

所以嫁到這裡,不過就是換了個地方蹲而已吧。我經常這樣想。

母親日常的生活,就在家裡、菜園、雜貨店、最遠會去菜市場買菜。總是趿著一雙透明果凍色浴室防滑拖鞋,咔啦咔啦地走過鎮上最大那條街,走進菜市場。她出門時不喜歡帶著我,總是一個人,沉默地在菜園工作,缺了什麼,要嘛是自己去買,要嘛從口袋掏出一張揉得軟皺的粉紅色百元鈔給我,讓我替她跑腿。我印象中,從來沒有母子一起上街買東西的畫面或者記憶。母親的國語不太靈光,即使是天天要外出,依然也只有學會了最基本的那幾個句子。

我的右手小指,因為出生時在產道被擠壓到,或者本來先天就發育不良,總之它永久地麻痺。拿筆寫字的時候,小指麻痺的缺失巧妙地顯示出來──它既不會全面地干擾到握筆,但是筆桿靠在中指上,隔著無名指,傳來指揮不動的小指。像右手缺失了一部份,我的字跡因此微微地歪斜,不說的話,是看不出來的。

我很在意這件事,所以特別勤勞地練習寫硬筆字。因為我經常聽見別人私下談論母親,「那個外勞仔」。於是我更加認真練習寫字,老師因此稱讚我,把教室日誌都給我寫,每個學期都是。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寫字時小指無力地被手掌拖動,身不由己地隨著其他四隻手指工作。我知道我的某部分,已經死去、見不得人的那一部分,可以很好地被隱藏起來──透過勤勉和認真,就像努力讀書,別人就不會叫我「外勞仔的囝仔」。

幸好我麻痺的不是食指,或者中指。我經常這樣想著,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其實只是因為不能怨恨母親,所以只好找個理由安慰自己──其實我一直很在意吧。小指隨著年紀漸長,漸漸地在外形上和其他手指有了區隔,它比較小,一眼就看得出來,還帶著一點僵硬的弧度。我不能驅使它,它總是以一種任性的弧度彎曲著。我的字跡愈來愈漂亮,很多老師都稱讚我的字比大人的還漂亮。

要比大人的字漂亮,真的太簡單了。鄉下地方的大人,學歷都不高,很多人只有小學畢業,他們的字好醜,像小學生那樣醜。每天我替老師收聯絡簿時,翻開到老師要批閱的那一面疊起來,那些「陳」、「李」、「林」、「王」,歪歪醜醜的,比起他們的小孩的字,根本沒有厲害到哪裡去。偶爾有幾個,家裡是公務人員的,家長簽的字就會好漂亮,端正飄逸的楷書,一筆一豎結尾還帶著上勾,牽絲拖到下一畫。我經常會幻想,他們就是我的父母。

母親的國字就跟我同學們的字一樣,既醜又幼稚,活像小學沒畢業的人──她好像也只有小學學歷。我小心地撕下作業簿上的白紙,把別人家長端正的字跡給臨摹下來,回家以後,在日曆紙的背面練習,模仿那種運筆的方式,每一畫勾起來都帶著成熟的味道。我們的字跡好相似呢。我是不是他們的小孩?

我的聯絡簿裡,經常寫滿老師的朱批,大部分都是稱讚我的。可惜母親看不懂,父親,更不會看。

父親喜歡在晚飯後酗酒──我不知道他那樣到底算不算酗酒,因為他的酒量極差,一瓶330ml的啤酒,就可以醉得找不到方向。我是該感謝上天的吧?父親量淺,一個晚上的酒錢要不了多少,他喜歡在家裡獨飲,假如出去和朋友吃飯,通常是醉到被扛回來。父親雖然酗酒,但說實話,也沒給家裡經濟造成什麼困擾,他隔日都能準時起床上班,什麼都沒耽誤到。

通常吃過晚餐,母親會趿上她那雙透明果凍色拖鞋,去替父親買一些鹹酥雞或滷味給他下酒。我會自己安靜地去寫作業,知道不要打擾父親一個人和啤酒的約會──父親喝醉了,不喜歡人家吵,小時候我拿過聯絡簿給父親簽名,換來好幾個巴掌跟一頓破口大罵。挨打過的隔天早上,父親沒事人一般照常起身,見了我還給我一百塊早餐錢。我不知道要親近他還是要畏懼他。

後來我知道了,吃飽飯就回房間寫作業,把夜晚留給父親跟他的啤酒。

但是母親躲不掉。鄉下人對她這類外來者,總有許多憑空聽來的想像和謠言,父親統統都聽進去耳朵裡。所以父親嚴厲地限制母親的行動,連代步的腳踏車都不肯給母親,也禁止母親和娘家有過多非必要性的往來。台灣人總認為外籍新娘是來台灣想辦法撈錢送回娘家的。父親似乎也這樣以為,儘管母親已經夠伏低做小,幾乎卑微地貼在泥土上,依然無法打消夫家、鄰里對她那種沒來由的猜忌。父親喝醉以後,經常會對著母親叫囂,手腳揮舞著,大概是在責怪母親害他成為街坊茶餘的談資。偶爾我隔天起床要上學的時候,看到母親起了個大早在忙著餵雞,眼角有絲絲瘀血。我心中雪亮。

以我對家族、父親淺薄的了解與認知,我不懂父親每晚買醉的理由與動機,因為似乎沒有什麼值得讓他如此失意的事情。他普通的小鎮人生裡,從出生到長大,沒有經歷過什麼至親的垂敗或者家道中落。我大概能懂父親對母親那種沒來由的刻薄與惡待,起因於街坊鄰居對外籍新娘的流言蜚語,令他倍感蒙羞,所以他緩慢地惡待母親,刻意地限制母親的行動,她的生活範圍──拔光一隻雞的羽毛,然後圈養在極小的惡地裡,看看這個可憐的生物能夠忍耐到什麼極限。

除了母親以外,我也被父親冷淡地對待。我不知道應該要親近他還是疏遠他。我在學校良好的表現沒有引來他絲毫注意力,我知道鄉下人喜歡比來比去,所以更努力在課業上力爭上游,很確定,我在學校的表現會經由別人的大嘴巴傳進父親的耳朵裡──但是他始終無動於衷。我故意考差過,希望他主動過來罵我一頓,至少那也算是一種關注。

但是父親沒有。我趁晚餐還沒開動前,主動遞上考得很差的成績單給他簽名,他看也不看一眼,扔在旁邊,吃過晚餐,繼續喝他的酒。

可是我只有父親能親近了。如果不親近父親,我又該親近誰呢?

我忍受不了伴隨母親身分而來的指指點點,更暗恨她生了一個小小的殘疾給我。母親對我同樣淡漠,比起父親來,並沒有多出一絲溫度。她只有日常的洗衣打掃做飯,達成溫飽我的最低標準。簽父親拒絕簽的學校成績單、回條,在我提出需求的時候帶我去買東西。她安靜沉默得像一個機器人,忠誠地執行她被賦予的任務。我們大概彼此清楚我們並沒有互相喜歡──我拒絕親近她的原生背景,她應該也討厭我酷似父親的臉。

父親就坐在那盞水銀燈下喝酒,夜夜如此。

他什麼都沒有做,卻牢牢地扼住周圍一切。母親被他踩在地上,我隔著距離看他,卻永遠觸碰不到。這個家,安靜得像一場緩慢而巨大的死亡。

母親是裡頭深陷的蒼蠅,早就放棄了掙扎。

我不一樣,我還可以飛走,遠遠地逃開。我的成績很好,就算父親母親從來不在乎過,但是至少收穫了老師關注的眼光、其他大人的稱讚。這麼努力想遮掩自己的缺點,也的確成功地成為了一個什麼。老師常在聯絡簿誇我孝順懂事,把教室日誌給我寫,習作讓我批改,成績讓我登記。或許學業上的成就,是我能斬斷這一切的動力。街坊談到我,不會把我跟連國語都講不好的母親連結起來,只會說「那個全校第一的」。

高中我就靠著好成績拿獎學金離開家裡了。這麼多年努力扮演的角色,竟然還有讓我提早離家的附加價值。我沒什麼慶幸,到了人群裡面依然害怕及自卑,怕有人察覺我的殘缺──不管是我的手指還是我的內心。

我經常覺得自己很頑強,父母親對我幾近遺棄的冷漠,竟然也能這樣地長大。朋友對我的背景一無所知,師長們一樣喜愛我,我像蜚蠊一樣,棲息在陰暗之處,身軀扁平可以塞進任何形狀的縫隙裡,輕易地生存下來。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覺得這樣沒什麼,經常對「做自己」之類的心靈雞湯式口號感覺到諷刺及好笑,我這樣的孩子,沒有侈談「做自己」的本錢。

離開家,讓我幾乎忘記了那些陰騭的往事,我佩服自己不為沒有意義的事情困擾的決絕。我依然以一種幾近刻苦的態度在念書,因為我十分清楚,想要更遠,更遠地離開家裡,只能靠自己去掙一個機會,一個遠走高飛的機會。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回去。不是因為怨恨或者什麼的,我並沒有被如何地惡待。單純只是不知道如何回去,怎樣面對父親與母親。他們把我遠遠地推拒開來,我像在玻璃燈罩外撲騰不止的飛蛾。

父親在我念大學的時候病逝了。聽說重病的時候,母親仍然在病榻旁照顧他。母親的一生都在奉獻及犧牲,或許是從我未曾謀面的外婆身上得來的習慣,一家子食指浩繁的男人總仰望著女人去奉獻點什麼,然後交換點什麼,苟延殘喘下去。母親的奉獻照顧換來街坊鄰居的一致稱讚,我想,對她而言,也許一點意義也沒有,反正她也聽不懂、看不懂那些沒來由的尖銳惡意轉換成什麼帶著憐憫的同情。她不懂,也不需要懂。她被外婆教育得微小卑微,不用管外界的風雨,儘管燃燒自己就是。

我回家奔喪,回家的那一天,天氣很晴朗,陽光彷彿毫不吝嗇,傾落而下,整座蒼穹被染成漂亮的靛藍色。

鯨魚死去的時候,屍體往下沉降到極深的海床上,慢慢開始腐爛,這個過程會持續幾十年,到骨骼完全被分解為止。

我們都在緩步邁向死亡。我一出生,就有一部分已經死去。母親嫁來台灣,異國婚姻更毋寧是場緩慢的死亡。我們一起在這個淡漠空洞的家裡共同慢慢死去,不是立即的死亡,而是像鯨落一般,在不見天日的某處,沉默地慢慢分解。

母親沒有出來迎接我。靈堂已經設置起來,供親朋弔唁。母親盡責地扮演未亡人的角色,沉默地摺著紙蓮花的花瓣,等到摺夠了,便拿橡皮筋束起來,反摺起來,掰成一片一片的蓮辦。父親至死,都要母親打點照料,他的影響未曾遠離。

我站著看了一會,坐在小方桌的板凳上,拿起印刷的金紙摺起蓮花。紙上繁複細膩地印滿往生淨土大悲咒,卍字環繞著花瓣外圍,印著福祿延壽四字──普願災障惡消除,九轉蓮花收圓台。

【評審意見】

命運的聯想

◎陳義芝

文學獎最可觀的收穫在於開發新題材,帶給讀者新的人生視野。〈鯨落〉素樸地呈現一個台灣新住民女性的生活境遇,就是一個切合現實的新題材。

這篇作品最令人稱許的不在語言表現(部分語言還可以更加錘鍊),而是角色塑造、人情體貼、心理描繪,包括:自覺蒙羞買醉的父親、承擔一切始終無言的母親,及敘事者我的糾結探索。

以「鯨落」緩慢的死亡,形容一個弱勢女子的哀涼,入木三分,而敘事者右手小指殘疾的意象,則又逼近命運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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