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輕人近年投入陣頭文化的傳承，不難看到青春的面孔。（賴昱伸提供）
過去參加陣頭的青年多半是村裡的風雲人物，但現在的陣頭則是多半由專業人員演出。（賴昱伸提供）
陣頭在台灣社會不只是崇敬神明的儀式之一，也讓人們凝聚感情。（賴昱伸提供）
「較早，做戲的外赤焰咧，庄仔內的查某囡仔攏搶欲佮阮熟識。」八十幾歲的陳燦輝阿伯，講到年少時，村裡年輕人一起組歌仔戲班的往昔，雙眼瞇成一線，嘴角微微上揚，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戲班裡的年代。在那個年代裡，村裡年輕人能粉墨登台演歌仔戲，是件很風光的事，戲班的男性成員，更是會成為全村少女追逐的偶像。
「啊你有足濟查某囡仔給你逐無？」我跟朋友們好奇地詢問，他是否也曾成為村裡偶像藝人，「無啦！無啦！」陳阿伯笑著揮手，有點靦腆地否認著。他說，當時村裡人氣最高的男子，莫過於他的好友林文義，因為林文義總是演出斯文小生的角色，吸引少女們為他癡狂。當年的歌仔戲班，就彷彿是現在的搖滾樂團，而小生，就是最受矚目的樂團主唱。
陳燦輝與林文義都是白沙屯人，他們年少時都參加了當地的歌仔戲班，而後，也一起加入了當地的音樂團體什音團；不管歌仔戲班、或是什音團，都是在當地神明生日、迎神賽會時，要演出娛神的團體，也就是「陣頭」。告別了年少時的那段風光歲月，陳燦輝跟林文義都已經是白髮蒼蒼的長者，而他們內心擔憂的，是傳統的藝術沒有人接手。
這恐怕是全台灣大部分的陣頭共同的擔憂。在最初的時候，不管是戲班、武館、龍陣、獅陣、北管、南管、家將、官將首……各式陣頭都是由「子弟」所組成的。所謂的「子弟」，顧名思義，就是村中的子弟。這些子弟陣頭，除了在廟會場合演出，常常也需要在村裡人的婚喪喜慶上幫忙。
最初的陣頭，都是由子弟，義務演出。子弟精神代表的是村子的驕傲、也是為在地信仰出力的榮譽。另一方面，在過去娛樂不發達的時代，參加陣頭練習、演出，是少數的娛樂方式。而且，在村裡最盛大的祭典中能夠粉墨登場，在村人的掌聲中神氣地走過圍觀人群，是多麼風光的一件事。
有些規模大一點的聚落，甚至有一個以上的同性質陣頭，每當有慶典時，兩個北管陣、兩個獅陣、兩個戲班，就會互相較量拚場。那不是像有些人想像的，拿著武器拳腳相向，而是以各自精湛的演出來博得觀眾的喝采，誰吸引到最多的圍觀人潮，誰就是勝者，有時，雙方拚得難分難捨，也有一連拚場好幾天的紀錄。落敗的陣頭呢，也只好摸摸鼻子，勤加練習、想出新招，下次再把它贏回來！因此，這樣的拚場，也刺激了陣頭表演的創意及新花招。
跟現在很多人提到陣頭就戲謔地稱呼陣頭為「8+9」，把他們跟幫派、吸毒聯想在一起不同，在過去，反而很多有頭有臉的地方望族，為了怕小孩學壞而把他們送去陣頭館學藝，希望他們除了習得技藝，也能學會規矩、培養團隊精神與榮譽感。
陣頭文化的崩壞，是從都市化、農漁村人口外移開始。
像白沙屯這樣的村子，年輕人到外地工作之後，漸漸的，在地子弟陣頭無法補入新血。不過白沙屯的什音團、大鼓陣雖然成員年紀偏大，但至少還可以維持住，很多地方，是連一個子弟陣頭都無法維持，只能步入解散的命運。少了在地的陣頭，遇到有迎神賽會的時候，只能請外地的職業陣頭來演出。只是職業陣頭缺乏在地情感的連結、也可能對於在地信仰認識不足，素質參差不齊。對於都市來說，湧進的人口沖淡了原本聚落裡的人際網絡及社會結構，步伐快速的工商社會，也讓有著慢靈魂的傳統陣頭文化，追不上了。
「現在的淡水大拜拜，跟我們小時候比較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現在的陣頭多很多。」世居淡水，從小就參與俗稱「淡水大拜拜」的淡水清水祖師聖誕暗訪及遶境的立法委員呂孫綾，有次邀我去淡水看熱鬧，閒聊時突然有感而發。
她接著有點感嘆地說：「不過以前的陣頭雖然沒有那麼多，但大部分是在地的，對於清水祖師信仰比較虔誠；現在陣頭多了，很多是外地陣頭，對在地信仰文化比較不了解、對有些禁忌也不是那麼遵守了。」
在淡水大拜拜的時候，跟著遶境隊伍走一趟，不難理解在地人的感嘆。
中正路上，一隊官將首的陣頭隨意坐著、蹲著，在路邊等待隊伍往前進。除了偶爾有人上前詢問可否拍照時，他們會排好陣型給人拍以外，大部分時間，就是抽著菸，打鬧著。有幾個人似乎相當飢餓，拿著排骨便當蹲在路邊就大口扒起來。渴了，打開一罐金牌台灣啤酒，一飲而盡，露出滿足的笑臉。
該有的莊重與神聖氛圍蕩然無存。
原本的官將首陣頭，或是類似的家將陣頭，不是這樣的。官將首的發源地在新北市的新莊區。從清代開始，就有新莊地藏庵的信徒，在文武大眾爺暗訪及遶境時，為了要還願而裝扮成為地藏王菩薩及文武大眾爺手下的兵將，護衛著神轎前行。而後，經過百年的演變，成為我們現在所看到兩位增將軍、一位損將軍的基本隊形，或是再加上陰陽司、判官等神祇的加強版。既是神前護衛，自然有許多規矩與禁忌。例如在出陣前數日就需齋戒沐浴、禁絕酒色，出陣當日在開臉、也就是上妝之後，就不得任意說話、進食、抽菸，直到整個暗訪或遶境結束為止。中途如不得不開口，也必須以手中羽扇遮掩。
然而當原本源自於信仰的陣頭，成為一種職業、一種純粹的表演之後，那樣的信仰內涵，那樣的自信驕傲的子弟精神，竟也逐漸流失。
淡水大拜拜那日，天空很藍。陣頭一陣陣熱熱鬧鬧走過街頭。
「我覺得我還是懷念小時候淡水大拜拜的樣子。」看著遶境的隊伍，呂孫綾悠悠地說：「我希望傳統的在地陣頭文化能夠保留下來，繼續傳承、再次振興。」
突然，她興奮地指著眼前經過的陣頭，自豪地說：「你看！這就是我們淡水歷史很久的傳統的陣頭！」
幸好，即使在陣頭文化的危機之中，還是有人默默守護著最初的子弟精神，走過了幾百年，我相信他們會繼續陪伴著保佑著各地人民的神祇們，一直走下去的。
（文字工作者）
編輯精選
自由評論網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