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林夕。（林夕提供）
上回提到一名連消遣也要企劃一番的規劃王，忽然要學書法，急著想找老師。急，是因為自覺越來越急躁，寫書法可以減壓去浮躁，所以急著要學，卻沒耐性沒隨興地，試過用毛筆、鉛筆、鋼筆，甚至是蘸了墨的一根牙籤寫寫字。
我問規劃王有沒有看到覺得賞心悅目的書法時，手指頭會跟著在空中或是心中比劃。這其實是我個人習慣，很好玩，因為發乎自然，自自然然這樣做的時候，其實已經放鬆了繃緊的神經，投入一撇一畫的世界裡頭。
蘇東坡說「成竹在胸」，竹子的型態看太多了，到下筆畫竹時，胸懷裡自有相成的一片竹林讓你寫生。字跟畫同源同理，眼睛也可以是臨摹工具，有一陣子在臥室掛了一副宋徽宗的瘦金體書法，看多了，無形的指頭跟著那線條舞動。這期間寫字，撇捺也不經意鋒利起來，特別是那個最簡單的「一」字，尾巴都比平時多了一個鉤。
這不只是個關於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體驗，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個人練字心得，只想說，一個人真正一頭栽進一個天地，會忘了為什麼這麼做，會忘我。「我」都忘了，會記得壓力或是記住要減壓嗎？
寫毛筆字最考人定力，毛筆字寫在宣紙上這動作，大概就是要減慢你的速度，如泡茶聞香，是強迫你節奏慢下來。只要稍微急躁，下筆帶點不耐煩，後面還有事情趕著要辦之類，是一定寫不好的。好的，狂草下筆可以很狂可以很快了吧，但心依然是靜的，所謂心無旁騖，不為時間下限所動。
天下間最美好的事，是我愛故我做。專注地寫字，若無所求，反而有多得。我有個不良嗜好，屢戒屢敗，就是抽菸，抽起來不能斷絕。但是好多次寫啊寫，精神都放在筆鋒上，又沒有想過寫完了要給人看，如是者兩三個小時，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精神也渙散了，回到「現實世界」，才驚覺中途沒抽過一根菸，也沒感到有需要：原來菸癮是可以在執筆時放下的。
這跟寫歌詞不一樣，除了動腦筋會讓人緊張，歌詞要預備過製作人、企劃、歌手這些關卡，跟無機心地寫毛筆字差遠了。我懷疑有朝一日，是可以靠書法戒菸的。
所以，可以想像，規劃王滿腦子要戒躁要舒緩壓力，首先想到的就是時間，好不容易抽出一個小時，要有所成，又要寫得「好」，又要邊寫邊感受壓力有沒有減了？人有沒有舒懷了？這怎麼了得。失眠過來人都知道，越想入睡就越難安眠，眼睜睜問自己怎麼睡不著，怎麼有機會放鬆眼皮呢？規劃王必然會寫到大汗淋漓：怎麼搞的，毛筆停紙上多了四分之一秒，字就「壞」了，搞不好還會讓脾氣爆發。
如果真喜歡，就不會計較，失敗的經歷也覺得有趣。如果喜歡書法，還沒有執筆，看見印有蘇軾《前赤壁賦》的杯墊，也會先買來當家品用；不用等故宮開放免費下載高解析度的書畫電子檔，也會在網上下載當電腦桌布吧。我很難理解也絕不相信，愛書法之人，竟然捨得不看看名家作品，連一本書法集都沒帶回家去，沏壺好茶，慢慢享受享受。既然是減壓目的先行，不如另選所愛吧。對規劃王來說，書法跟醫師書房的藥物沒有分別，只是墨汁沒有副作用而已。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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