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朋友，學習了水墨畫好幾年，是跟有點名望會開畫展的老師學的，可見不是鬧著玩，是要在繁忙工作了一整天，下班後每星期定時上課的，可見付出時間精力的代價不少。可是，他有次忽然自白：「其實我自知沒繪畫天分，只是喜歡看畫，然後就想到不如自己也畫一畫，體驗一下是怎麼回事。」
我聽了大為敬佩，不，應該是敬重景仰。自評沒天分而堅持定時定點去學畫畫，毫無野心拚勁、不打算要做出一番成績，在這個目的掛帥的功利世代，難道還不值得景仰？只要想想，一個意志堅毅、訓練多年後的運動員，如果他輸了賽事之後自言：「其實我資質體質都不是奪獎的材料，我是來玩的。」只被批評浪費自己生命，已經僥倖了。
學校教育以及社會風氣都有把聲音在嗡嗡嗡地教誨我們：「你不是這塊材料，就別妄想有什麼發展。」要有抱負、雄心，這番用心良苦，在別的領域可能有道理，很管用。在藝術文化這自由世界，發展、成材，聽了就肅然起敬到無趣，能不能鬆綁一下呢？嘩，發展繪畫的話，就是要以開畫展為目標？機心太重，成績先行，即便闖出名堂，也只能敬佩人生規劃做得夠成功。
因為喜歡畫，所以畫，不是這材料也不求所謂「收穫」，當然也不是沒回報的。讓我補充我那朋友沒說的：「過程固然就是享受，親自動筆畫過一草一木，畫得很難看也是收穫，以後看名畫，每一筆都比別人看得更通透。」繪畫與書法，起初都應該是基於喜歡而已，發自原始本能，小孩子愛亂塗鴉，愛就自然會動手，不必學習技法，也斷不會想到什麼陶冶性情，更不必說志業是要成為拍賣會上當紅畫家。
愛都是自發的，為利誘？利益壓頭上，怕連日久生情的機會都會抹殺掉。現行就有個精明反被精明誤的小故事。
話說某人，堪稱人生規劃王，某天問我學書法有沒有老師好介紹，看來很有心，因為有心，我便先考驗他的心，問他：「跟老師要上課的，你有時間嗎？你那麼忙，其實，有心的話，可以先上網看著學。」規劃王問：「有嗎？」我說：「要多少有多少？不過，如果你真有興趣，你大可以自己先寫寫，有空才寫。」規劃王說：「不行，毛筆啊宣紙啊墨汁啊都很有學問的，怎能亂來，我不是來亂的。」
這下子輪到我錯亂了：「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有沒有拿起過毛筆，哪怕是科學毛筆寫寫寫？紙張也不必講究，隨便一張A4紙也可以。」規劃王說：「這怎麼行，聽說紙張不同，墨汁暈開來也有不同效果。」懂得還不算少，只是我十分好奇，萬分不理解，真心喜歡寫，還等什麼老師、管什麼選擇紙張的學問？你餓了會研究米其林打分數的準則嗎？當然是先吃為快，隨手在紙上用鉛筆什麼筆都會寫，連這閒暇也捨不得花、這動作也忍得住不做，唉，找老師，是不是太早了？根本就對書法欠缺飢餓感。
於是問規劃王到底想幹什麼，他說：「聽說練書法可以減壓，又可以戒浮躁，我覺得練字可行，想規劃一下成為生活習慣。」聽到這裡，我真是醉了：「如果你習慣了看見好書法，會不期然用手指比劃，在空氣中臨帖，再說學書法減壓吧。」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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