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人間有味是清歡》 為一個茶棚,我真的受傷了

林夕

◎林夕

茶棚

最近發生了一起「騙案」,我感情真的受傷了,好在同時也發「我」深省。

話說早前在一家小店看到一個漂亮的斑竹茶棚。茶棚即是收納安置煮茶所需的小櫃子。這種茶棚的造型,看起來像是微型古建築物,製作概念正是古代建築設計師理念的延伸。小小的櫃門都有窗櫺,櫃子外壁如房子的牆,做得考究一點的,還會有鏤空部分,完全是舊式庭園的經典樣式。

這小玩意第一眼就給我「噢,原來你就在這裡」的喜悅。買不買?買。捧回家裡之後,供奉在最顯眼處,寫作時日夜相伴,癡情更勝久別重逢的情人。

在描述我感情如何受傷之前,先說明一下,這家店賣的嚴格來說不是文物,只是有古早味的小玩意:有些是中古仿造的,更有些台灣當代老師的新作,如手工刻字茶則、印章等等,重點是手工製造,沒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我就是抱著小王子愛上獨一無二那朵玫瑰的心態,常常來這裡尋找我的寶貝。

跟那茶棚談了一陣戀愛之後,有次路過那家店,一踏進去,就看傻眼了,怎麼我的茶棚又離家出走,重回故居去呢?這剎那,心裏響起的聲音,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原來你就在這裡」,而是張愛玲《愛》的正版原文:「噢,你也在這裡嗎?」原來有那麼多個差不多的你,也在這裡嗎?所以我們的相逢不是巧合,是必然,一如大賣場,因為還有千千萬萬個你,在人世間碰上,又有什麼好稀奇?

當下覺得感情被欺騙了。但「詐騙集團」的代言人又真的從沒說過,那是孤品,再沒有別的。店長見我一臉失落,笑笑地開導我:「不,你的跟新進來的還是有差啊,雖然設計造型線條一模一樣,但真的是手工造的,怎麼也不能算是複製品。你看,斑竹的斑紋還是你這個好看一點,分布比例耐看一點。」

這顧店當家說的都是實情,然而這打擊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消化掉。此後茶棚雖然沒被打入冷宮,看在眼裡,卻只比所謂限量版好一點,限量生產都是一模一樣,我這個有如手工烘焙出來的麵包,每個形狀不一樣,但味道終究分別不大。

愛收藏小玩意的人,總有近乎愚癡的執著,錯體的郵票會珍藏,一大堆原版印刷的郵票,就不值得珍惜;絕版的一枚郵票,要用搶的,尚存人世沒瀕危滅絕如鯨魚,誰喜歡誰拿去。

沒錯,是我想多了想歪了,我思想有錯,是犯了天下有情人都會犯的錯,誤會了我們愛上的,都是別無分號獨一無二的人。就像那曾經的心肝寶貝,本來好端端的那個茶棚沒變,是我變心了。我心變了,是因為發現原來它樣子沒怎麼變化的分身,一直存在著。

還好,一念地獄、再一念又是天堂,我從一時的萬念俱灰,很快又回復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清淨心境。這療癒過程好快,還多虧了自己寫過的歌詞,《開到荼蘼》裡說:「每隻螞蟻/都有眼睛鼻子/牠美不美麗/偏差有沒有一毫釐/有何關係」,既然心頭好都如螞蟻,相差毫釐,若肉眼沒看出來,又有何關係?那茶棚,不問有多少孿生兄弟姊妹,只要還是有愛,就是屬於我的唯一。

(作家)

PS:還記得這詞剛完成,列印出來紙上餘溫猶存,第一個看見的人,當場兩眼通紅,問怎麼要寫得那麼灰?灰?是淺灰炭灰是調色盤裡多少趴的灰?我還以為很白很通透,是療癒良方咧。如果我早覺得「一個一個一個茶棚,誰比誰美麗,又有什麼了不起?」又何來這次感情受傷事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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