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痴人與賢者之愛：谷崎潤一郎和山田詠美

圖◎焯両黃

◎新井一二三 圖◎焯両黃

說到谷崎潤一郎（Tanizaki Junichiro，1886-1965），許多人一般都當他是《陰翳禮讚》和《細雪》的作者，換句話說是日本傳統審美學的守護神。可是，日本人對他的印象是稍微不一樣的。此間所謂「大谷崎」之所以是「大谷崎」，因為他善於把通俗性主題和藝術性形式在崇高的水準上融合為純文學佳作，而他終生拘泥的主題不外是嗜虐和戀物症。

從1924年到25年，在《大阪朝日新聞》上連載的《痴人之愛》，算是谷崎早期的代表作之一。那是日本短暫的大正摩登時代。二十八歲單身的電氣工程師河合讓治有一個夢想：收養年幼的女孩子而教育成合他口味的情人。老天爺作美，讓治在銀座的酒吧相識了年僅十五歲，外貌似混血兒的奈緒美，從此開始過兩個人的日子。他們之間的關係，逐漸演變成奴隸和主人一樣。沒有錯，是讓治心甘情願地淪落為奈緒美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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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主角的名字讓治和奈緒美，日語發音分別是George和Naomi，加上他們住在位於東京南部大森海岸的出租洋房，整部小說散發著特別洋氣的氛圍，可以說跟後年《陰翳禮讚》（1933年），《細雪》（1948年）的和風世界，相隔十萬八千里。再說，谷崎竟把《痴人之愛》公開說成是「私小說」，至於奈緒美的原型，則一般相信是他第一任夫人的妹妹，往時的電影明星葉山三千子。

將近九十年以前發表的《痴人之愛》，至今在日本擁有許多讀者；一說到「奈緒美」就在眾多書迷的腦海中出現共同的形象。於是2015年1月，當山田詠美（Yamada Eimi，1959-）的新作《賢者之愛》問世的時候，書腰上寫的「從正面挑戰文豪谷崎潤一郎」一句話，叫大家馬上領會其含義，以致爭先恐後地購入一本，非得一口氣讀完不痛快。

我一輩的日本書迷，仍然清楚地記得山田詠美1985年以《做愛時的眼神》一書出道時候帶來的衝擊。那是年輕日本女孩子和美國黑人逃兵之間的愛情故事。表面上看來，兩者之間只有性愛而沒有靈魂交流似的，卻於存在底層，意外地留下深深的傷疤。源自美國的性革命波及以後，發達國家的年輕人經驗的很多都像她筆下的一對那樣的男女關係，因而作品引起了許多同代讀者的強烈共鳴。

山田詠美從一開始就善於書寫乍看粗野的男女關係所內含的細膩情感。她以出道作品獲得文藝賞，兩年後又以《戀人才聽得見的靈魂樂》得到直木賞，2000年則以《A2Z》獲得讀賣文學賞，2005年終於以《無法隨心所欲的愛情，風味絕佳》獲得了谷崎潤一郎賞。另外，出道不久的1988年，她都寫過《跪下來舔我的腳》，乃以SM俱樂部的「女皇」為主角的半自傳體小說。果然，她跟谷崎的小說世界頗有重疊之處。但是，這回從正面挑戰「大谷崎」，還是出乎大家預料之外；畢竟「大谷崎」的名氣能跟三島由紀夫等大作家相比，可說屬於諾貝爾獎級別的。

小說的主角是快要四十五歲的編輯真由子和剛過了二十三歲生日的直巳，而「直巳」的日文讀音就是跟奈緒美一樣的Naomi，使讀者以為這是《痴人之愛》的翻版，交換了男女角色，而起名為《賢者之愛》的。然而，真由子和直巳其實不像讓治和奈緒美那樣在風化場所認識的。反之，直巳的母親是真由子從小的朋友百合，他父親又是真由子從小的偶像諒一。難道她是為了報復情敵，才把朋友的兒子當性愛寵物培養的嗎？實際上還包括真由子的已故父親在內的三代五角關係裡，到底誰是真正的主人？誰才是奴隸？可見，山田詠美創造出來的小說世界，比單純色情的《痴人之愛》複雜得多。

《賢者之愛》的封面和內頁，都配著幻想怪異派漫畫家丸尾末廣畫的繪圖，給作品增添20世紀的少女漫畫雜誌上時而出現的恐怖作品一般委婉卻無疑性感的氣味。日本各家報社的書評員都給了它五個星星。也不奇怪，跟這部刁難讀者的新作相比，《痴人之愛》的男性中心觀點顯得傻到可說可愛。山田詠美出道正三十週年的今天，至少對女性心理的掌握而言，連「大谷崎」都不是她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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